夏陆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抬眼睛。他继续写着字,露出威胁的,阴沉的表情。夏陆带着艰辛的态度坐下,随手抓起报纸来。
陈景惠又走出来,向夏陆友爱地笑着,说他们准备去杭州。
「啊,去杭州吗?」夏陆说,笑着。「什麽时候?」「後天。」蒋少祖回头,冷淡地说。「有什麽消息?」他问,因为说了第一句便必须说第二句。
「美国政府表示要用强硬的态度来解决失业工人和退伍军人的问题。」夏陆说,因为对蒋少祖底敌意,并且因为所说的句子太长,红了脸。
「这个!」蒋少祖说,乾燥地望着朋友:「美国底事情,中国人是可以不必耽心的罢!」他冷淡地笑了一声,转身折上纸张。
「这个我不知道。」夏陆说,兴奋地笑着。
「还有消息麽?」
「没有。」
「你看到我底文章没有?」
「看到了--」夏陆说,皱着眉头盼顾,沉默了。在他们之间,仇恶的情绪燃烧了起来。
「我不同意你底看法。」夏陆矜持地说,皱着眉,好像看见了什麽可厌的东西。
「你当然不同意的。」
「为什麽呢?」
「别人渲染你。对於目前,对於他们底看法当然应该尊重,但绝不可一开始就被吓倒,相信他们是真理。我不相信他们是真理。」蒋少祖转动圈手椅,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露出眼白看着地面:「我近来很安静--从未如此安静过。」他说,压下手指。
「你当然安静!把一个女子弃在污泥里!--」夏陆想。「但是,我也并不相信你是真理。」他用细弱的声音说,避开了蒋少祖底搜索的眼光,他底脸部充血。
「怎样呢?」蒋少祖说,压制着愤怒。
「你说什麽超人,因为你想逃避一些事--你想想鲁迅先生。」
「又是你底鲁迅先生--他要没落的!你这样想,因为你太老实!」
「就是吧。但是你想想在我们中国底愚昧的、善良的,我说是这个--或者你再想想欧洲,我知道你对欧洲很有研究,现在是怎样发展了?」夏陆痛苦地、软弱地说,看着他。「你对欧洲怎样看?」
「要有风暴。」夏陆说,正直地看着蒋少祖,并且紧闭着嘴唇。
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风暴,你总喜欢好听的名词,老夏,这是他们骗年轻人的!」蒋少祖说,焦躁地看着夏陆,「欧洲倒是要有阴谋--风暴远着呢!你看吧,在欧洲,继续是克雷孟梭式的阴谋和麦克唐纳的阴谋!独裁者就要站出来!这是现实。说句笑话,我倒也许赞成拿破仑底方式的!历史底现实总是进步的,谁都无罪!但是中国底情形就复杂了!那些幻想和那些高调啊--当然,是进步的,不过有时候情形显得特别危急,比方福建--。这方面再不向高处起来,我们看吧!」他停住看了夏陆一眼。「而一个东西,你不能抽象地看。你总是抽象地看的,所谓风暴就是这个。」他加上说,抿着嘴。「那麽,你底联合政府不抽象麽?」夏陆问,同时他想:「是的,我们在谈这些,好像应该谈,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蒋少祖摇了摇手,站起来,露出阴冷的,厌恶的神情徘徊着。
「我们目前是要唤全国学生们起来。」他说。
「他们自己会起来,况且已经起来了。」
「但是需要领导。」
夏陆沉默,小孩般皱着眉,露出深沉的悲哀凝视着地面。「为什麽要说这些?他没有灵魂!--他能否看到最善良、最不幸的?而我们在这种关系里为什麽还说这个?是的,和他说,然後立刻就走。」夏陆向自己说。
「我到你这里来,是想说,我知道了你和--那个女子的事。」他困难地低声说,看着地面。「我要责备你。」他更低地说,免得被房内听到。蒋少祖站下来,冷酷地看着他。「夏陆,下去说。」蒋少祖说。
他们下楼,穿过房东底小厅,走入狭小的院落。「怎样?」蒋少祖问。
夏陆激动地笑了一笑,然後,闭紧嘴唇。
「我以朋友底立场责备你。现在我告诉你,我准备和她结婚。」他坚决地说。
「我已经知道!」蒋少祖说,冷笑,走了开去。「我本来无需告诉你。--」
「怎样!」蒋少祖走了回来,威胁地说:「你认为我不对麽?我是对的!你把她捡去吧!」他说,他底嘴唇打抖,「告诉你,她现在可以倒在任何人怀里!」
「你侮辱我!」
「夏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女子,哈!」蒋少祖笑着说,「你并不能破坏我!你这些时候的鬼把戏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