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欣赏着自己,虽然她不曾意识到。她迅速地步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凝视着在夏夜底显赫的星光下浓密地,墙壁般地矗立着的桃林。凉风悄悄地吹着,周围充满了虫声,那种洪亮的、单调的虫声。
「夜很深了。」王桂英决断地想。她心里的痛苦的、恐惧的情绪毁坏了她底自我欣赏,使她不觉地走下了台阶。她踏着乱草,走进了垂着果实的、稠密的桃林,嗅到了那种浓烈的、迫人的气息。
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用她底身体推开那些低垂着的枝叶,含露的、潮湿的枝叶拂在她底胸上和脸上。她底赤裸着的腿同样地也沾满了露水。她向桃林深处走去。在嘴里咬啮着一片叶子,然後又是一片。那种痛苦的,恐惧的情绪变得更强了。
「唉,这麽多的果实啊!」她站了下来,以柔弱的、打颤的、可怜的声音叫。於是她轻轻地、低低地哭起来了。「天啊!天啊!你们总要可怜我一点的吧!天啊,我得到这种惩罚,为了什麽啊!」她哭着,说。她继续哭着,把头撞在树干上。接着她就焦灼地、疾速地在乱草里徘徊了起来,好像愤怒的野兽。她徘徊着,不时笑出那种讽刺的、痛苦的声音来。
「我应该怎样办?我们她丢到别人家门口去吗?不,不!」她说,笑了一声。「我就把她丢在家里,留一点钱,是的,这样顶好--但是这还不如把她丢在这个林子里,丢在湖里!是的,我要把她丢在湖面!」她说,笑了一声。「但是我--是的,我要杀死她!闷死她,她还小,不懂得痛苦(她寒颤了一下),只要一分钟就完了!」
「是的,我杀死我自己底女儿,我自己亲手埋葬她!这样最好!」她说,痛苦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
於是她迅速地奔出桃林。
她推开门,於是在灯光下站下来了。
她痛苦地看着酣睡着的女孩。
「不啊,我底女儿!」她轻轻地、抑制地哭着,说:「我怎麽能够这样,亲爱的女儿啊,饶恕你底不幸的母亲!」她说,向她底女儿跪了下来。在这种情绪和这种表现里,她又开始欣赏自己了。她靠在床边,轻轻地哭着。
「但是我把灯熄了,可以的!她睡了什麽也不晓得!」她迅速地站了起来,恐怖地看着她底女孩。「不,不用怕!」她向自己说。於是她带着冷酷的心情低头吻女儿。她吻着,她轻轻地吻着,就在这个接吻里,她压到女儿底身上去,勒紧了她,在两分钟以内把她杀死了。
「我杀死我底女儿--我自己亲手埋葬她!」她站起来,说,带着这种冷酷的,疯狂的表情。接着她倒到椅子上昏去了。她底年轻的、丰满的、被乳汁浸湿了的胸部在轻轻地颤栗着。
※※※
这件事使大家非常的惊吓,大家整天地留在她底身边,防备再有什麽意外发生。但王定和仍然不能原谅她。王定和听到这个消息,显得很冷淡,当天就回上海了。
王桂英整整地躺了一个星期,神情显得有些失常了,什麽话也不对别人说。一个星期以後,她收拾了她底一切,就是说,丢下了她底一切,到上海去了。
她在上海的一家华贵的旅馆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她到报馆去找夏陆,请他通知蒋少祖下午五点钟到他们以前常去的那个咖啡店去会她。在夏陆底不着边际的怜悯和惊异里,她没有说别的话,但请他避免陈景惠。夏陆立刻就跑到蒋少祖家去,不知为什麽异常的激动。蒋少祖听到这个消息後长久不作声,夏陆无故地愤激起来,走开了。
蒋少祖脱下了优美的、灰色的外衣(本来他爱好舒适和漂亮),上床睡下,但即刻又爬起来,穿着皮拖鞋走到桌前去,取笔写字。後来他揉去纸张,转动圈手椅,望着墙壁。陈景惠走进来,开抽屉取钱,温和地向他说到电影院底新片子,他瞥了她底怀孕的身体一眼,向她悲哀地笑了一笑。「真要命呢,头又痛!」陈景惠皱着眉笑着向他说,然後走出去。
「在夫妻间有着怎样的关系?」蒋少祖想,凝视着墙壁:「她为什麽要来?为什麽早不来?为什麽一切不更早一点?她怎样了?她底孩子怎样?她住在哪里?夏陆不说!可恶而愚蠢!啊,可怕,可怕,人生是这麽多的纠缠!」他转动椅子,凝视着门。忽然他站起来,颤栗着、昏乱地徘徊着,「这样可怕,可怕,但是要解决,必须要解决!这几个月一切都变了,我怎样耽忧!」他站在床前。他底额上的皮肤灵活地向上游动,摺出了皱纹,「最不幸的是有一个家庭,以前你觉得一切都是好的,至少可以敷衍,但是时机成熟,你就得收获一切!但是应该倔强,蒋少祖,」他想,额上的皮肤压了下来。「她一定把小孩带来,一定说:我交给你,我要生活,你是无耻的、罪恶的,不义--这我都承担。无耻,罪恶,不义,但是没有谁更好,要拯救这个,须得神圣的炼狱底火焰,而且我无疑地要生活,要争取胜利!--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必须想法子!可是一切都已经想过,--啊,我心里是怎样的火焰,我底眼睛发热,烧啊!」他嗅鼻子,徘徊着。「做了恶梦,全中国在做恶梦,全人类在做恶梦!恶梦的世界,恶梦的战争,叛逆!--但是我并不想到福建去,我和我底事情留在上海!有一天一切全解决了!但是中国是造不出英雄的共和主义来的!但是她是多麽不幸啊!大家已经知道,她怎样能住下去啊!过去的甜美的平静!但是我们好像没有一天平静,我记得我没有平静,我甚至於前两天还想去南京,我底孩子,我底爱人,--残酷的世界把这一切全粉碎了!覆没了!但是,很简单,以残酷回答,活下去!我们没有自由,专制的世界逼迫我们犯错--错?这些原是我们底权利!我们要留下自由的天地,用血肉生命,赤手空拳!不,我无须想,很简单,横竖是这样一个生命,怎样安排都是无所谓的,可以冲破!有谁敢向我投第一个石子?我没有智慧,热诚,忠实?那些可怜的混蛋和蠢货!郭绍清,他怎样?我知道他底娇滴滴的太太是怎样来的!--『你们要走到孩子们面前,向他们忏悔。』如此而已,这样黑暗的社会,崇高的理想沉没了!」他想,竭力压下兴奋,走到穿衣镜前面去,动手穿衣服,「我有这样的风度,这样的年轻,这样的才干和魄力,--我要取得!」他想,系上领带,揩了脸,做了一个憎厌的表情。然後他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