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我应该怎样?」王桂英说,挑战地看着她。然後蒋秀菊要她喝水,她拒绝了。
「桂英,不要急,我帮你忙,你就暂时避一避。」蒋淑媛坐下来,冷静地说:「你知道,这是名誉问题,你底名誉也要紧--」她冷静地说,露出烦恼的,不可亲的表情。这种神情是她底作为王定和夫人的最大的特色。
王桂英跳了起来,挥开头发,喝下了杯里的水,然後挑战地看着她。
「我不要名誉!你们才要名誉,你们是名门望户,大家闺秀!」她喘息着,愤怒地说:「谢谢你们底好意。我不要帮助,我自己要活!你们是有名的人家,我哥哥是有名的人,你们才要道德,我看见你们底道德!」她说,露出了灿烂的冷笑,坚定地看着蒋淑媛。蒋淑媛看着地面,脸上有着那种冷然的,不可亲近的表情。
「你们多美满啊!你们多得意啊!可惜的是,现在,日本军舰就在下关!--你们也有儿女!好一个卑鄙龌龊的王定和!」她说,站起来,骄傲地走了出去。
「不识抬举的东西!」蒋淑媛强笑着,说。
蒋秀菊憎恶地看了姐姐一眼--她没有想到这个姐姐会这样的。蒋秀菊愤怒地走了出来,追到湖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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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桂英迅速地走着,有时跑着,她闯进了桃林里的农家,找到了那个她所熟识的,肥胖的女人,她正在灶前烧火;她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王桂英。
王桂英扶住门柱,竭力地平静着自己。
「我有一件事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有一个女孩子交给你养,我给你钱。」她迅速地说,同时露出了怯弱的,可怜的笑容。
肥胖的女人站了起来,看着王桂英,一面搓着手。最初她显得不了解,虽然王桂英说得这样的明白;显然是王桂英底声调和表情妨碍了她底了解。随後她懂得了。从王桂英底声调和表情,她懂得了,这件事,是复杂而严重的。她困难地,客气地笑了一笑,同时继续用围裙搓着手。王桂英觉得她底笑容是冷酷的。
「王小姐,你说哪里话,你们富贵人家,」她笑着摇头,「这种年成啊,我们是--唉,王小姐,你请喝茶。」她说,冷淡地笑着--王桂英觉得是如此--往外面走。
「不。谢谢你了。」王桂英冷淡地说,走了出来。「她多麽幸福,然而,多麽可恶啊!」王桂英愤怒地想。她看见了向她走来的蒋秀菊,但假装没有看见,低头走着。蒋秀菊喊她,她不回答,走得更快。--她走进房,带上门,倒在藤椅里,她模模糊糊地听见了蒋秀菊底悲痛的喊声,她同情这种喊声,同情蒋秀菊,她渐渐地就昏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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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王桂英醒来,一切都安静了,那个得了钱,受了蒋秀菊底嘱咐的女仆--蒋秀菊嘱咐她千万不要睡觉--也沉沉地睡去了。
王桂英醒来。电灯刺眼地在沉寂中照耀着,女孩在她底身边酣睡着。
「他们怎样了?」王桂英坐了起来,想,不信任地看着周围。於是那种失望的、烧灼的、痛苦的情绪重新出现,而且增强。「是的,一切都离开我了!」她咬着牙齿,说,眯着眼睛,痛苦地、辛辣地笑着:「一切都离开我们了!--我底不幸的女儿啊,你这个可怜的、无知的小东西啊!全世界都不容许你生存!而我,你底不幸的妈,不幸的母亲呀!」王桂英,含着微笑和眼泪,侧着身体,迅速地抚弄着衬衣上面的丝带,以悲伤的、激动的声音向酣睡着的女孩说,同时欣赏着自己。常常的,人们愈是不幸,便愈能欣赏自己;人们愈是觉得自己被欺凌,便愈能觉得自己美丽。像那些在这个世界上流浪着的失意的诗人和艺术家一样,王桂英底天才,是欣赏自己。「--亲爱的儿啊,你底母亲就要离开,儿啊,她将从此离开她少年时代的世界,到那样的远方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开始她底凄凉的飘泊!儿啊,你底罪恶的父亲遗弃了你,你底罪恶的母亲(王桂英甜蜜地微笑着)也要遗弃你!亲爱的女儿啊,从那最初的一天起,我们已经相处了一年,可是如今,我们不得不分别!我们互相深深地祝福!你还不懂得孝顺--让他们那些混蛋孝顺去吧--可是我却懂得了慈爱!女儿啊,我们必得承担命运,你是不必懂得人世底苦难,我们分别了啊!」王桂英以激动的、沙哑的大声说,甜蜜地笑着,流出了眼泪。她吻小孩,然後抬起头来。於是那种轻蔑的、坚决的神情在她底脸上出现了。
她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回过头来,带着她底轻蔑的、坚决的神情看着小孩。然後她决断地掉过头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