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祖弟啊,什麽都离开了我,什麽都去了啊!」蒋蔚祖说,同时啜泣了起来。
蒋少祖动着下颚,眼部有虚假的、掩藏的微笑,看着他。「不,不是这样说!」忽然他用哑的兴奋的声音说,猛力压下手指去:「为什麽要这样说?首先是你自己。--我想你爱嫂嫂。但是世界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唯一的办法!--」他顿住,露出激躁的,思索的表情。
「你应该安心,安心,出去玩玩,活动活动。」他说。
听到这个结论,蒋蔚祖就变得阴沉了。接着,那种愤恨的,冷酷的表情,就在他底眼里出现了。蒋少祖说要走,他没有作声。蒋少祖站起来,勉强地笑着说了什麽,他冷酷地看着他。
蒋少祖觉得难受,走到门边又走回来。
「我後天走了。明天你去我那里吗?」他问,谨慎地、困惑地笑着。
蒋蔚祖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但弟弟刚刚离去,他就感到可怕的孤单。想到金素痕还没有回来,他就痛楚地叫了一声,抓着头发,倒在床上了。
觉察到有人走动,他跳起来,打开了灯。但看见是金小川,他就厌恶地皱着眉头。
金小川喜悦地笑着看着他(他多半这样看他),自在地坐下来,开始吸水烟。他从烟里喜悦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令他高兴的、顺从的小孩。
「刚才来的,是你弟弟吗?」他笑着,安闲地问。蒋蔚祖不回答,皱着眉头向梳妆台走去。
「是你弟弟吗?好新式的年轻人!」
「是的!」蒋蔚祖愤怒地回答。
「他在上海干事--他每个月能收入多少?」金小川和悦地笑着问,在膝盖上擦着左手心。
蒋蔚祖再也不能忍耐,愤怒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去,猛力地带上了门。
蒋蔚祖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夜深时还在房里徘徊着。最後走到街上去徘徊,注意着每一辆车子。每一辆车子在远处,在昏朦的灯光下都是可亲的;但在走近後便变成可恨的了--它们载着别样的人们。车子陆续过去了,或在另外的门前停住了。空了的车辆发出轻微的响声通过着街道,卖夜食的小贩在远处用凄凉的长声叫喊,并且敲打竹板。空洞的街上,细雨飘落了。远处有呜咽般的、间断的、孤独的声音,很难分辨是什麽声音。
痛苦的,灼烧的蒋蔚祖靠在电线杆上,仰着头。
雨落在他底脸上,他舐着嘴唇。他是发了怎样的誓,要惩罚金素痕啊,可是,看见了那辆辉煌的,张着轻篷的包车--这辆包车终於来了--他底心立刻就恬静如婴儿了。他跑近去,呼唤了一声,立刻就跟着车子走起来。
金素痕轻轻地在篷子里面回答了他,--这种情况她是已经习惯了。车子停在门前,蒋蔚祖拉开了车篷,她就庄严地走了下来了。车灯照见了她底浮乱的头发和苍白的、带着厌恶神情的脸。
「我在等你。你到哪里去了?」痛苦的蒋蔚祖问,小孩般皱着眉。
「替我拿,蔚祖。」她冷淡地说,指车内的包裹,「死囚,你总是这样!谁叫你等!」她说,提起衣裳向里面走去。蒋蔚祖愤怒地、痛苦地看着她。
「下雨你也不怕!」她在门廊里用谴责的、疲乏的声音说:「头发都湿了!生起病来,我怎麽是好!」她说。
「都是为了你!」蒋蔚祖生气地回答。追了上去。「死囚,总是!今天我一直跑到下关。--死囚,今天不许胡缠!」她低而疾速地说,走过照在微光里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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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素痕进了所谓法政学校,有了整天不回家的借口。她总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有时,从浮华里凄凉地惊醒,她便回到家里来,整理财产。这个工作总是给她带来了恬静的,忧郁的心情。
七月初旬,她和侵占了房租的父亲有了一次剧烈的口角。她回到苏州去,然後,因为很多房子需要修理,向老人要了一笔现款。临走时,她欢欢喜喜地向老人说,小孩长得很好,秋季他们要回来,於是她又弄到了几件古玩,据冯家贵说,这时候,老人打开了橱,她笑着自己动手来取。老人无表情地看着她,在她动手拿一件极其贵重的东西时,就红着脸撇开了她底手,愤怒地关上了橱。但她笑着说,爹爹错了,她只是要看看。等等。
这些情形,在南京的蒋家底人们都晓得;冯家贵总是即刻便把这些告诉他们--或者为事务来南京,或者写信,用他底拙劣的、崇敬的、可笑的文笔。但在南京的人们已没有能力再注意这些事:他们已不再为它们激动;他们觉得,较之未来的一切和失去了的一切,这些事都是细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