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底形势和她自己底生活范围注定了她底命运,注定了她不可能为什麽一种爱情而进蒋家。从跨进蒋家的第一天起爱情便是不可能的了。而後来,这是当然的,财产争夺底进展、风头底追求使她不得不破坏了一切。在爱情上她很经历了一些痛苦。而这个痛苦造成了她底荒唐。
在苏州,她是穿得非常的朴素,但到了南京便完全不同了;她跳舞、听戏、出入宴会场所。
她哄骗蒋蔚祖像哄骗小孩。她总是把蒋蔚祖一个人留在家里。有时她天亮才回来,於是蒋蔚祖便天亮才能安静。在她不在家时他总是懊悔自己放走了她。他热乱、痛苦濒於疯狂;他哭,他在街上乱跑,他撕裂衣服--但一看到她,一听到她底温和的呼唤,他便安静了。
蒋淑媛做生日以後的第二天,金素痕又出去了,晚上还没有回来。黄昏的时候,蒋少祖单独地来看哥哥,被哥哥底哭红了的眼睛和昏热的脸惊住了。
蒋少祖是在看了朋友之後来看蒋蔚祖的。他企图弄明白哥哥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环境,所以进门时便非常注意。金素痕和父亲、姐姐住在一起。这是一座新建的楼房,屹立在周围的密集的,污秽的瓦房和棚屋中央。蒋少祖在大街旁边下车,走进一个肮脏的、两边全是穷苦住户和小店舖的小巷子,怀疑地站下来,不相信有钱的金家会住在这个地方。但再往前走,便看见了楼房,昏暗的灯光照着律师底招牌。蒋少祖怀着厌恶走进门来。听见了左侧房内的哗笑声:显然那里在赌博。走进不洁的小院落,蒋少祖遇到了一个高瘦的、脸上有昏倦的神情的、衣服不洁的老人。蒋少祖站下来,询问他。
看见这个穿西装的、洒脱而表情阴沉的来客,老人便迟钝地站下来,把手弯到胸前,不自然地、卑贱地笑着。
他卑贱地笑着,同时探索地看了蒋少祖很久。蒋少祖厌恶他,低声地说了要找的人。
「他?他,在家!」老人在衣服上擦手,卑贱地笑着,说,眼光闪灼:「贵姓?」
「姓吴。」蒋少祖说。
「好,请您来。」
老人引蒋少祖穿过正堂,走上楼。一个丰满的、梳着高头发的、眼睛深邃的女子带着愤怒的表情跑下楼来,站住看了年轻的来客一眼,同时迅速地举手理头发。蒋少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
「蔚祖,吴先生!」老人推开门,说。「好,请,少陪--」他向蒋少祖鞠躬。
但听见蒋蔚祖唤客人为阿弟。他很狡猾地、会心地微笑了。看见金素痕不在房内,蒋少祖愤怒地关上门。
蒋少祖脸打颤。在小沙发上坐下来,厌恶地注意着房内的华贵的陈设。
「刚才那老头是谁?」蒋少祖问。
「她爹。」
「刚才在楼梯上,一个穿黄绸衣的,高头发的是她姐姐?」蒋蔚祖点了一下头。
「底下房里打牌九的是些什麽人?」
「不大清楚。」
蒋少祖点烟,严厉地看着地面。
「嫂嫂呢?」
「出去了。早上就出去,她去收房租,因为--」
蒋少祖浮上忧郁的笑;他明白哥哥为什麽要辩解。
「我闷的很。」蒋蔚祖说:「你拢不拢苏州?」「我後天走。还不一定去不去苏州。你知道,爹爹不愿见我。」
「不是这样的,阿弟。」
「怎样?」
蒋蔚祖凄凉地叹息;温柔地笑着,看着弟弟。
「你好几年都不回家了,阿弟。这回来的时候,爹跟我说你,他说你应该回来。爹爹年纪大了,阿弟。」「对的,是这样。」蒋少祖冷淡而苦恼地说。「但是我被牵制了;你看,」他笑了一笑。想起了王桂英,他底脸打颤。
「你还记得苏州麽?」蒋蔚祖更温柔地笑着问。蒋少祖匆忙地笑了一笑。
「你记得麽?但是河里现在不好玩了,河里现在寂寞了。」蒋蔚祖友爱地说。
「是的,我记得,我不会忘记,但我无需记得。」蒋少祖想;「看见他这样真是不能忍受的,一个女人使他不幸。但我却使一个女人--不,这是不对的。怎样从这间房离开呢?一切阴沉、痛苦,一切悬念压迫我;但是把他留在这里麽?留在这个房中?是的,留下,但他是囚犯麽?预备向他说什麽呢?他能懂我底话麽?是的,无需说,不必说,痛苦很容易忍受。」他想,压着手指。
蒋蔚祖含着悲伤的微笑凝视着弟弟。想到这个弟弟就是以前那个顽皮的,温柔的男孩,他就觉得非常凄凉。「他在想什麽?」他想。「阿弟。」他唤。於是蒋少祖抬头,惊异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