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英打开门,以一个愤怒的、坚决的凝视迎着他。「哪个叫你来?我在这里生活,不需要任何人,没有任何信心,蒋少祖,当心你底姐姐!」她严厉地说。「但是你已经替我打开了门!」蒋少祖不快地说,皱着眉头。他底这句话,含着对人世的不敬,是有着双关的意义的。「刚才你哭了,为什麽?」他同样不快地问。
「因为要哭。你没有权利干涉我!」
蒋少祖突然叹息,并且悲凉地笑了。
「桂英啊!」他说,眼里有泪水。王桂英垂下了她底骄傲的头。「那一切对我都没有意义,我是为你而来南京,而且将要为你而走到任何地方!桂英,几个月以前我伤害了你,没有能够向你说清楚!」他掩上门,走了进来,继续说。「我觉得空虚,我底道路渺茫,这是实在话。我也许很有能力,我非常自负,但是我不幸生在中国,--和你一样。--桂英啊,除了你底心没有什麽东西能够留下来,你也许能原谅我底罪恶的热情的吧!」他忧郁地笑着,说。
王桂英低着头,沉默着。忽然她抬起头来,以搜索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蒋少祖!我是一个孤独的女子,你不能欺侮的!」她用战栗的声音说,但她底整个的存在说了别的。蒋少祖拥抱了她。她挣扎,红着脸,痛苦地做手势要蒋少祖关窗户。「你要,你要记着!」她可怜地说。她在黑暗中惊慌得流泪。在热情中,他们两个人都很痛苦。
「桂英啊,我将记着,我将--」蒋少祖说。但没有能力再说下去了。
蒋少祖怀着悔恨的心情走过湖湾。他告诉自己说,一切太可怕,他不能够去想,他迅速地走过湖湾,向黑暗的湖面瞥了一眼,同时看见了那只搁在岸上的,旧破的船。「在孤独的老年,受尽了,并且解脱了一切的罪孽,迦逊死在破船底龙骨下面了,因为只有这只破船是他底朋友,而在年轻的时代,它曾经伴着他做了一个英雄的航行!啊,我底金羊毛!」蒋少祖说,他底心要求和谐与抚慰,他意外地说出了这个美丽的思想,流下了孤独的英雄底悲伤的眼泪。「这是社会底罪孽!」走进门,他想。
他刚刚躺下来,便听见了汽车在门前停住的声音。接着就有了脚步声和疲乏的、愉快的谈话声。「我懂得这一切!」蒋少祖想。
「睡着了吗?」陈景惠推开门,负疚地笑着问。於是她站在门边和蒋淑媛谈话。
「她真笑死人,跌了一跤!」她说。
「这是你不好!你看,素痕讲王熙凤好,她说凤姐说:『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哈哈哈哈!」「淑媛,你看见我底拖鞋吗?」王定和在远处以疲倦的、不快的声音说。
「都是一样,没有谁能够逃脱!」蒋少祖厌恶地想,转身向着床内。
第四章
宴会以後的第三天,蒋家底人们有了一次关於他们底家庭事务的长谈,但没有结果。男子们认为这种失败完全是由於妇女们在内的缘故:她们惯於把谈话引导到感伤的慰藉上去。蒋蔚祖和蒋少祖,由於不同的理由,对这个谈论持着沉默。
男子们後来又围着蒋淑媛谈了一次。他们最先提到财产问题,其次提到人力底影响问题。这次谈话,虽然还是没有结论,但大家认为已经把一切弄明白了。这次蒋少祖怀着阴郁的兴奋说了很多。
蒋家有着庞大的财产。但这个财产却是死的,大部分在田地房产上,其次在古玩珠宝上,十年来,老人搜藏了极为可观的古玩珠宝。但这些名贵的东西正在逐渐地被蚕食。女儿们拿走了一些,苏州底姨姨拿走了一些;族人们偷了一些;金素痕弄去了大部分。大家认为金素痕在南京藏有八万元以上的古玩珠宝,并且因此结识了一个年轻的珠宝商人,造成了蒋蔚祖的不幸。
大家在谈话里最初没有提到姨姨。後来,在提到珠宝时,蒋淑媛提示说,姨姨家里已经靠这些零星的东西在镇江开设了店舖。大家沉默着。
姨姨很年轻,大家称她为小家碧玉。她是被老人用钱买来的。蒋家底女儿们,因为不常在家,所以对她颇好;但她在这种家庭里决无地位。金素痕好多次指着脸骂她,老人却装做不知道。
老人对待金素痕的苦心是大家都明白的。老人最爱蒋蔚祖,而蒋蔚祖是绝对地被操纵在美貌的妻子手里。他们结婚已经四年,最初几个月住在苏州,然後,由於金素痕底意志,他们便开始来往於南京苏州之间,每次住两三个月,最多在南京住过半年。
这种流动显然是有着不小的目的的。到南京,为了向老人要财产;回苏州则为了调查并监视财产。老人痛苦地和媳妇争夺儿子,甚至劝他再娶一个,但这一切毫无效果。远在三年前,为了儿子,老人向媳妇做了最初的让步,在南京下关置了二十万元以上的地皮和房屋,暗示这是给他们的,把租钱划给了他们。老人底逻辑是,尽可能地顺从媳妇,使得媳妇尽可能地顺从儿子--最初是这个逻辑,以後还是这个逻辑;以後是不得不是这个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