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受过我们所受的那种教育。他们占了便宜。」她向汪卓伦说;同时她底温柔的笑容表示,无论如何她应该承认,她所受的那种教育毋宁是最好的。
「是的,年轻人不同了。」
蒋秀菊无意中走进来,站住了,预备退出去,笑着,红了脸。
「妹妹,你坐。」蒋淑华羞怯地说。
「啊,不,该死,我找大哥!不,你们谈!」她脸红到耳根,笑着往外跑,活泼地跳出门槛。
「妹妹,你来,我要生气!」蒋淑华苦恼地高声说,追了出来。
蒋秀菊站下,好像犯错的小孩。
「姐姐,原谅我,我实在不知道。」她动情地、可怜地笑着说。
蒋淑华想说什麽,但止住了。她伸手到妹妹肩上来:她底羞怯的、苦恼的眼睛里面有了晶莹的眼泪。
黄昏以前,牌局停止了,客人们陆续地离去,门口有车辆底声音,林荫路上不时有妇女们底愉快而疲倦的叫喊声。雷雨停止了,园里有着凉意和新鲜的、愉快的景象。雨云稀薄、流散,露出了澄碧的蓝天,水滴从浓绿的、发青的、垂着头的树上滴下来。水滴下,绿叶轻微地颤动着,好像生命在苏醒。人们可以嗅到玄武湖底清凉的气息,一切是愉快、明静、新鲜。
大家要汪卓伦去看戏,汪卓伦答应了,但轻轻地叹息。他觉得大家是忘记了蒋淑华:蒋淑华是绝不愿意去看戏的。「要是在苏州的话,她就绝对不敢!--时髦个屁!她一家子放白鸽!」沈丽英和蒋少祖走出林荫路,沈丽英愤激地小声说。显然他们在谈论着金素痕。
蒋淑媛和陈景惠走到花园里去。
「这里有水--你想,第一,骗钱,第二,要田,第三,恐吓,分家!」蒋淑媛兴奋地说。显然她们也在谈论着金素痕。
蒋蔚祖在草地上焦灼地走动着,好像被困的野兽。傅蒲生在他旁边嘻笑地说着什麽。
在另一边,金素痕走了出来,招呼陈景惠到一起,兴奋地说着话。
「我希望有一个和我谈得来的人!我总希望遇到一个知识和见解比我高的人!」金素痕愉快地说。「你来了,真好!」她说。
陈景惠兴奋地笑了。
「你是在学法律吗?」她问。「唉,中国底法律--」她说,希望表现自己。
「你慢慢地就会知道他们蒋家了!唉,她们蒋家!」金素痕闭起眼睛来,忧愁地笑着摇头。
陈景惠赞同地笑着,一如她在蒋淑媛面前所笑的一样。整整一下午,蒋少祖处在失望的、烦闷的心情中。晚上,大家去看戏,他没有去:他说他很不舒服。
「也许是受了凉,少祖。」陈景惠愉快地向他说。「是的,受了凉!」蒋少祖愤怒地想。他愤怒,因为,在愉快中,陈景惠是这样的爱着他。他们底汽车刚刚开走,蒋少祖便披起衣服,跑了出来。他是去看王桂英。
他出了玄武门,迅速地走过热闹的湖堤,向黑暗的、僻静的小路跑去。他昨天上午还和蒋秀菊来过王桂英处,但现在,因为黑暗,他迷失了道路。他好久都不能找到那个湖湾(他记得那里有一只搁在岸上的破船),站在茂盛的杂草中。在他底附近有一座桃林,空气里有着浓烈的、迫人的、蜜饯般的气息。
他焦灼地、愤怒地找寻着道路。找到了湖湾,看见了那只破船,他突然经历到一种感觉,好像刚从昏沉的梦中醒来。「我为什麽这样热情?这里的一切,和那里的一切,难道不是同样的空虚?我为什麽要欺骗自己,欺骗别人?但是我应该怎样生活?」他对自己说,一只脚踏在破船上,扶住头。「多麽痛苦啊!」他喊,向桃林奔去。
他看见桃林深处有灯火:这是一个农家。他跑过这个农家,瞥见里面有昏暗的油灯,一个老女人在桌子旁边静止地坐着。这个静坐着的老女人,给了他以非常的印象。「她底热情已经消失了,她是多麽幸福!但是我绝不愿和她调换位置!」他对自己说,在茂草中跑了过去。
他跑进了王定和家底旧宅底大门,看见了王桂英底窗上底灯光。他从院落里绕了过去,站在卑湿的草地上,远远地看着窗户里面的王桂英。周围是异常的沉静。
王桂英在激情中淋了雨,回来便睡去,此刻刚刚醒来不久,正在写信。她底衣服没有扣整齐,她底头上紮着一根丝带,在恬静的灯光下,她是显得非常的迷人。她写好信封,封了起来,以痴呆的眼光看着前面。忽然她底头落到桌上去:她哭了。
蒋少祖跑过去敲门。
「桂英,是我!」他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