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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48)

作者:路翎

蒋淑华摺好衣裳坐下来,玩弄桌边的白兰花,好像没有听见他,但她看了窗外,明亮的黑眼睛看向雷雨底深处。

蒋淑珍开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她欢喜而羞愧。她感到她骗了谁,而这件事假若结果不良好,那麽这个谁便要痛苦。

「为什麽我不和他说明白呢?淑媛说了什麽?」她苦恼地想。「不明白总是不好的。」她想,坐下来,想到离开要好些,她便又站起来。

「我去找少祖。」她有罪地小声说,笑着,红着脸,轻轻地走出去。

蒋淑华和汪卓伦凝望着她走出去的门,感到精致的房内有了极大的安静,他们需要这安静;而雷雨在窗外。窗前的槐树在雨中摇荡着。

沉默了很久。这沉默是充实的。

「今天你没有打牌?你好像不喜欢。」蒋淑华说,意识到说得过於亲切,脸微微发红。

「不,我喜欢。」汪卓伦率真地回答,眼睛笑着。「令尊前年归天的时候,我去你们家里过。你那时候不是很忙吗?」

「啊,混乱得很。父亲死了,儿子总不晓得怎样是好的。特别是我。」

「你底责任尽了。你--」她止住,嗅白兰花,觉得由自己一个人提出话来不好。

汪卓伦温柔地沉默着,这是被对父亲底回忆引起的,他底潮湿的、美丽的眼睛里面有了严肃的微笑;他坐得很安适,觉得从未这样安适过。忽然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是非常的遥远了。

「我们家庭很简单。早就破散了。你们家庭,现在正经历最大的试验。我觉得一切是没有头绪的。一个人是一个头绪。」他诚实地说。

「是的,是的。」蒋淑华感到他说得最适当:「早就有人声明了,各人走各人底路!」她笑着叹息,温柔地搁下白兰花,看着窗外。

於是他们都感到互相谈家庭是不好的,这显得太露骨;而他们已经意外地很亲近了。这种感觉证明了他们底亲近,於是他们企图拉开些。但一切已经确定了,那种温柔的安静,在充满着雷雨底辛辣的气息的空气里浮漾着。两个人脸上都有着沉思的、严肃的笑容。

「她,只是她在房间里,我没有想到,我是多麽幸福!」汪卓伦想。

「你底病近来好些麽?」他问。

「好些。」她笑了,「我不喜欢在城里住。我想到乡下房子里去;我派人去打扫--」

「我也喜欢乡下。」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好像惊奇他们底兴趣是相同的。「这个人多麽好!但是我不要和他说这些,不说!」蒋淑华幸福地想。

「下的好大的雨啊。」她说。

「你喜欢下雨麽?」

「你怎麽知道?」

「我也喜欢。」

蒋淑华脸红,抬起眼睛来看着雷雨深处。

「她会把那朵花拾起来。」汪卓伦想。果然她拾起了花。「我要给她很多花。我们在乡下,也是这样的雷雨,一切便会不同了。啊!」他吃惊自己想了这个,皱着眉。「不,不可能的,没有什麽理由,不可能的!」

实际上他没有看见蒋淑华。他只感到崇高的白衣和她脸上的深刻的表情。他决没有用世俗的眼光看这个女子,而这是无比的幸福。风吹进雨丝来,落在这个女子底脸上:她未动,有两绺头发从她底头上飘了起来。在强烈的电光後传来了猛烈的雷声,汪卓伦耽心她受惊或受凉,想使她坐开,但又觉得就这样最好。

「我顶喜欢雷声之後的雨声,听见好像是很远的声音。」蒋淑华笑着小声说:「小时候,我们苏州园里有被雷劈倒的一棵树,我和蔚祖在那里玩。啊,好爽快的雨!」她露出振作的,受惊的神情,抖了一下纤瘦的肩膀,说。

汪卓伦点头,笑着;他明白这些话对於她的意义。「啊,纯祖,弟弟,弟弟,你过不来了吗?」她忽然站起来向窗外高声叫。她看见了蒋纯祖,他站在花棚下面。他疾速地跑出花棚,向葡萄架的方向跑去;但又转身,向这边的窗户跑来。

他跑到槐树下面站下。他全身淋湿了。年轻的、稚气的脸快乐地发红。雨继续淋在他底身上,他抖着身体,快乐地、恶作剧地盼顾着。他底身体很强健。

他向姐姐荣耀地笑了一笑(他认为淋雨是光荣),然後又向汪卓伦笑了一笑。

他喘息着,闭起眼睛来。

「你进来,死像!」姐姐说。

传来了雷声。少年盼顾着,显然雷声是他底欢乐。「啊,我--你听!」他说。

「你进来吗!」汪卓伦笑着说。

「好,好的。不,」蒋纯祖探身到窗户里面来,严肃地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了,笑了羞怯的笑,转身沿着墙壁跑开去。蒋淑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