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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94)

作者:路翎

蒋秀菊现在是深思熟虑地说话,即使在快乐里也不忘记自己底母亲的、妻子的、和公民的--社会的--地位,表现得温和而庄严。此外,她是有了一点点实在的忧郁,一点点实在的冷淡、烦恼;再不是从前的莫名其妙的大量忧郁和烦恼,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从前她总是向姐姐诉苦、求助,现在,这个偶像不存在了,她对姐姐怀着怜恤和同情,姐姐向她诉苦,求助。

她向大家说,无论别人怎样说,她总是确定不移地喜爱中国,喜爱它底人情,风习,艺术和文化。她愉快而生动地说这个,表现了尊荣。傅锺芬痴迷地笑着看着她,找出了她底缺点来了--傅锺芬觉得,她有些虚伪,而且无知,她底头发烫得不美--但更希冀她。傅锺芬紧张地听着她底话,突然热情地批评说,她觉得,中国,在有些地方,是非常的不好。蒋秀菊温和地笑着向她点头。傅锺芬说,王桂英出风头的明星,在重庆;前几天在什麽一个地方唱歌替伤兵募捐。傅锺芬带着喜悦的、热切的表情看着她。

「啊,她吗?」蒋秀菊轻视地说,淡淡地笑了一笑。随後她庄严地皱起眉头来:显然她又想到了蒋少祖。「大姐,我们这些人,」蒋秀菊骄傲地笑着说,「对别人只是尽心!我们这些人有一个坏脾气,一点都不能虚伪--吃不住别人摆架子的。」她亲热地说。大家明白,她是在说蒋少祖。

蒋淑珍告诉她说,蒋秀芳,那个可怜的阿芳,逃出来了。现在在王定和底厂里做工。

蒋秀菊沉默着,想到苏州底诗情和苦难,对蒋少祖和王定和底行为感到悲凉,眼里有眼泪。

「大姐--一个人怎麽能够这样没有良心啊!」她亲热地、骄傲地说。「居然让她做工--我们蒋家啊!我知道这不能怪你,大姐,但是有些人啊,心肠是多麽狠毒!我一定要,」她含着眼泪说。「我一定要带阿芳到成都去念书--但是我要王定和拿出一部分钱来!」她愤恨地说。

「锺芬,你常常过江去玩吗?--你们都要陪我们玩一玩!」她愉快地说,改变了话题。

「我们希望知道重庆各方面的情形,这是很必要的。」王伦谦逊地向衰弱的蒋纯祖说。「达利,过来--你也要认识认识战时首都,懂吗?ABC!」王伦快乐地说,用手指敲女孩底手心。对着女孩,王伦是那样的快乐、灵活、自然。在大家的笑声里,王伦扬起了眉毛,皱着嘴唇,幸福地、无声地笑着,并且用力地搓手。他懂得,并且满意他自己底善良、幸福,他享受别人底祝福和赞美是这样的自然,因为他觉得别人是不得不祝福,并且赞美他的。

下午,蒋纯祖又下楼来坐了一会,虽然大家都反对这个。他勉强地坐在那里,含着愁苦的笑容,冷静地看着别人底幸福。他觉得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他觉得,除了万同华,无论什麽东西都不能使他欢喜,也不能伤害他。黄昏以前,他接到了孙松鹤底来信,离开了房间。

但他无力上楼。他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靠在栏杆上,抓着信,以火热的眼睛望着前面,想着万同华。他想到了他底一切,但这一切都不能离开万同华。忽然他听见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他从壁缝里看了进去,看见了王伦和蒋秀菊。

王伦抱吻蒋秀菊,然後快乐地摇头,跑了出去。蒋秀菊喜悦地、幸福地笑着,在房里走动。随後她在桌边坐下,皱着眉头,展开了一封信:在白纸上用钢笔写着密密的字。

这是傅锺芬底信。不管现实的一切是怎样地和她底浪漫的热望起着冲突,她仍然交出了这封信--交出了她底心。读着这封信,蒋秀菊有了眼泪。这封信使她难受,因为她底长辈的爱心的缘故--她现在是本能地站在这个立场上--她就更难受。

她决未想到,在她底幸福旁边,会有这样的悲苦存在;但她底长辈的立场使她不大愿意比较这个,虽然她底心比较了这个。她宁愿相信:她决未想到,在回来以後,她会在她们蒋家得到这样的一种热情和崇拜。她觉得幸福。但同时她歉疚,并且为傅锺芬而悲苦。虽然她底地位使她不愿承认傅锺芬是和她一样地在恋爱,但她底心已经承认了这个。虽然她不愿相信,但她底心已经使她和傅锺芬站在同等的地位上了:在这人间,幸福和悲苦不可分离。

傅锺芬推门走了进来。蒋秀菊把信压在膝上,严肃地看着她。傅锺芬,像人们在这种场合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因自尊心而显得冷淡。她假装她是为了找东西而进来的。她不看蒋秀菊。她矜持地走到桌边,打开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