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勤勉地写信给他底朋友们,安慰他们,并且等着他们的来信。他很怕他会等不到他们底来信便离去。他并不觉得孤独,并且毫不恐惧。有时候他在院落里晒太阳:院落里充满香气,槐花在微风里沿着堵墙头落,使他忧郁底感到,在不可思议的将来,会有欢乐的人们在这里生活着,接受了他底祝福,但毫不知道他,蒋纯祖,也曾在他底生活里。有时候,他扶着木杖走到附近的美国人底住宅旁去,痴痴地站在树木底浓荫里,听着里面的活泼的笑声,或甜美的、热情的钢琴声,这使他,一个音乐家,感到僵硬和荒凉,他多麽渴望不顾一切地走进去,推开那些胡闹的美国人,坐在钢琴底面前。有时,他艰难地走到江边的岩石上去,望着对岸的密集的房屋,烟雾、热闹的人群,望着奔腾的长江,群集的船只,以及在船只上飞扬着的破烂的旗帜。船只底繁密的来往,因江流声而显得遥远的城市底嚣闹,使他感到热烈的印象,有时他突然觉得人类是在发疯,但在他理解了每一个人,并且爱他们的时候,他为这一切而觉得喜悦。五月的辉煌的阳光,在江流、船只、城市、山峰上面夺目地闪耀着。天气是那样的辉煌,视野是那样的热闹、广阔,以致於蒋纯祖看见马匹便想跳上去向旷野奔驰。
但他心里一直有着一个冷静的、荒凉的东西。未满足的青春,未满足的他相信是神圣的渴望,往昔的痛苦,以及生活里面的各样的侮辱,各样的迫害--他明白,他不久便不再能和它们斗争了--造成了他心里的这种荒凉。他隐隐地觉得这个社会杀害了他,虽然蒋纯祖骄傲的心不愿意承认这个。他很懂得,目前的一般的生活是怎样的低沉、黑暗,以及为什麽如此的低沉、黑暗。他所盼待的光明的时日,是隐藏在不可思议的未来:他用他底心达到了这个未来,但他底永不安宁的、青春的躯体,却将在黑暗和荒凉中悄悄地埋葬。他很想知道,在不久之後埋葬他的,究竟是谁;假如他底姐姐埋葬他,假如他将在这种阴暗的、低沉的、封建的、迫害的空气里死去,他将不能忍受,虽然他已经正直地面对着死亡。
他强烈地拥抱了这个时代底痛苦、欢乐、光明、他更强烈地拥抱了这个国家底荒凉。在一些深夜里,他挣扎着坐在桌前,直到发烧、昏迷。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死亡站在他底面前。他恐惧而骄傲地笑着,站了起来,於是它,死亡,消失了。他那样强烈,那样欢乐地笑着,举起了「我们时代底热情」,希望它,死亡,再来。但有一次,正当他这样的「游戏」,或者「发疯」的时候,他听见了隔院人家底寂寞的胡琴声,垂下手来,欢乐变成了荒凉,他哭了。他觉得,他能够战胜一切,但不能够战胜这个国家底僵硬和荒凉。
这个时代,以及那无数的勇敢的人民,他们底斗争,流血、死亡、和他,蒋纯祖,同在--这是一种难於描写的、切实的感觉。谁懂得这种感觉,谁便懂得这个时代。带着这种感觉蒋纯祖站起来,和死亡游戏,挑战。
是深沉的、晴朗的夜,窗户开着,一切都寂静着。蒋纯祖伏在桌上,望着蒋淑华底照片,低声唱着歌--唱着「圣母颂」。他发烧,昏迷,唱着「Ave&Maria--」。他猛然抬头,看见了「死亡」。他刚刚低头,「死亡」便消逝了。他恐惧而骄傲地笑着,凝视着窗外:对面的山坡上,美国人底住宅有明亮的灯火。
他心里突然有纯净的欢乐,完全没有恐怖,这种欢乐,温柔、亲切、澄净。这种欢乐简单而奇异。差不多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再出现一次。
「Ave&Maria--我底圣母啊!」蒋纯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他咳嗽着,扶着头,笑着。「你,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再出现一次吧,我的确愿意结识你!」他说,叉着腰,骄傲而快乐地笑着,好像在和谁辩论。随後他轻蔑地摇头,走回桌前。「我们底亲爱的克力啊,我们底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我们底心爱的人啊!」--「是的,我们在这里!」蒋纯祖向自己回答--「是的,你们在啊!要是我被谋害,你们就,复仇,并且--前进!」他说。「但是,无论怎样,年轻的生命,--你们中间,谁愿意以欢乐的前进回答我底沉痛和凄凉?」他说,温柔地笑着。并且伸出手去,好像在和谁握手。
但他底美丽的幻想被打断了。从窗外传来了凄凉的胡琴声,这种声音,向蒋纯祖显示了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封锁着这个国度,对他,蒋纯祖,冷淡而嫉视;这种生活为多数人所疲乏地经营着,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海洋,使他,和他底亲爱的兄弟们终生地在里面浮沉;这种生活为僵硬的机构所维系着,形成了无数的暗礁和陷阱,使他,和他底亲爱的兄弟们跌踬,流血,暴屍旷野。这种生活隔绝了他和他底亲爱的兄弟们,使他们不能够向他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