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喊着:「亲爱的克力啊,前进!」忽然他觉得他是和万同华同在一只汽船上,这只汽船迅速地倾覆,沉没了。最初,他在栏杆边发现了万同华;她在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和石桥场底那些昏沉的女人一样,衣裳敞开、苍白、浮肿、丑恶,使他恐怖而厌恶。然後,汽船倾覆,万同华奔向他。在周围的恐怖的骚动中,他们互相诀别了。他们底诀别完结,万同华发出美丽的,纯洁的光华来,安静而勇敢地跳入波涛。他,蒋纯祖,跳入波涛,追随她。她在波涛里挣扎,沉没了;在沉没之前,她仰起了她底纯洁的脸,并且举起手来,叫:「再见!」--他,蒋纯祖,痛灼地喊了一声,向江边的一个悬崖泅去。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他叫:「带我一道去啊!」忽然,在他身边的浓密的黑暗中,出现了甜蜜的光明。张春田和赵天知站在他底面前,举着油灯。
他们发现他又吐血了,而且比以前猛烈。最初的一瞬间,他惊慌地企图向他们掩藏这个,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然後,他放弃了这个企图,躺着不动,诚恳地、酸凉地看着他们,脸上有安静的、文雅的,柔弱的笑容。
「我不能睡着,怎样办呢?」他说,他底声音温柔而诚恳。
张春田扶他坐下来,给他喝开水。蒋纯祖感到,张春田和赵天知现在是完全地忘记了自己,为他而忧愁,痛苦。这是生病的人们常常要感到的。
「你们睡去吧。晚上很凉。我现在好了。」蒋纯祖说,诚恳地、快乐地笑着。蒋纯祖心里有谦逊的感激,因此快乐。他竭诚地希望免除朋友们底耽忧。
张春田严肃地看着他,突然皱眉,掉过头去。张春田,因为蒋纯祖底这种快乐的微笑,哭起来了。张春田,从他底友爱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在这种激烈的气质里,蒋纯祖是如何地濒危了。
张春田什麽话也没有说,走了开去。
蒋纯祖,含着凄凉的温柔的微笑,垂着头。他确实觉得他此刻最快乐。
「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他小声唱,然後抬起头来,看着赵天知。
「天知啊,你终於不会想去做和尚的吧?」
赵天知羞怯地笑了一笑--不知为什麽,蒋纯祖引起了他底羞怯的情绪--在床边坐了下来。蒋纯祖睡去了。赵天知靠在他底脚边,不时起来看他,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蒋纯祖趁船回到城里来。赵天知坚持要送他来,但他无论如何不肯。最初,赵天知似乎对他屈服了,但在汽船离开囤船的那一瞬间,赵天知却突然奋力地从囤船跳过了两尺宽的水面,跳到汽船上来。蒋纯祖向张春田举手告别。他们都忧愁地笑着。他们都觉得他们从此是很难见面了,但蒋纯祖,由於感激和兴奋,很快地便忘记了这个痛苦和凄凉。
在路上,赵天知向蒋纯祖说,他应该知道自己底价值,他应该知道朋友们是如何地爱他,需要他,他应该从速地去医治,蒋纯祖感激地微笑着,他想,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如赵天知所说的那样有价值。
使蒋纯祖觉得意外,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向蒋淑珍说了一切。赵天知恭敬地在蒋淑珍身边盘桓着,兴奋着,找到了这个机会--蒋纯祖被弄得快乐而狼狈。赵天知陪着蒋纯祖到医院去检查,然後归去了。分手的时候,赵天知不停地回顾,这种友情和尽心,使蒋纯祖流下了感激的悲悔的眼泪,蒋纯祖检查过一次,打了一些针,吃了很多补品。但他对这个怀着强烈的厌恶;赤裸裸地呈在医生底眼前,让他看出自己的缺陷,并猜出这缺陷底情热的根源来,裁判自己底生命,对於骄傲的蒋纯祖,是一种绝对的污蔑。蒋纯祖,厌恶这种病痛,更厌恶那些用权威的眼光审查别人底生命的医生们:对於这些生命的高贵的情热和梦想,蒋纯祖相信,这些庸碌的医生们,是毫无所知的。因此,蒋纯祖对医生们很不尊敬。他惧怕,并且厌恶他们,从他们逃到他底精神的王国里来。这一次的检查底结果,使蒋纯祖完全颓唐了。医生说,左肺已经腐烂一半,必须有好的营养,好的休息,主要的,必须有平和的心境,才能有希望好转。必须平安地度过了今年,才能有较多的希望。於是,蒋纯祖冷静、颓唐下来,面对着死亡了。
但即刻就来了可怕的热情,他觉得,他必须和死亡游戏,战胜它。於是他和死亡交谈,向它盟誓,唱歌。於是他,用他自己底话说,和死亡开始了残酷的游戏。这个游戏的确是非常的残酷,并且充满了奇异的哀痛和欢乐。整整半个月,蒋纯祖整天关在房里,写作着。他觉得,在他从人间离去的时候,他必须留下一个光荣的遗迹;他觉得,他必须惊动他底後代,使他们感激而欢乐;他觉得,在将来的幸福的王国里,必须竖立着他底辉煌的纪念碑;他觉得,他必须赶紧地生活,在一天之内过完一百年。在这种热烈而又冷静的状态里,逼近了真实的生命,并且逼近了真正的光荣,蒋纯祖就忘记了以前的一切仇恨,对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时代,怀着谦逊的尊敬和感激了。他所嫉恨过的那些当代的英雄们,他所咒骂过的那些场面,那些活动,因为他即将和它们告别的缘故,就在他底面前光辉地升了起来,教诲,并且感化着他了。他所爱恋、所追求,以致於在里面迷惑错乱的中国生活,远方的战斗,蠢动的人民,现在是光辉而亲爱的向着他,在他底心里低语、啼哭、欢乐、喊叫了。他是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了,他对她的爱情,有如新生的婴儿:一切恶劣的、自私的情热都暂时地离去,他感到了她,她底生命,她底呼吸,但不再害怕不幸的分离,并且不再急於见到她。--伴着这一切,他敢於正直地凝视那个终点了。为了正直地凝视这个终点,他觉得,在短促的时日里--他不能确定它究竟还有多少--他必须完成一件巨大的工作,那就是,忠实於这个时代的战斗,并且战胜自己,这个自己包含着一切恶劣的激情,包含着自私、傲慢、愚昧、最坏的怯懦。他呼唤一切亲爱的力量来帮助他。於是,他被爱,并且爱着。但这不是对女子的爱情和对荣誉的关怀。他是被整个的人类所爱。他是用亲切而愉快的声音呼唤着未来的人类,因为他自己曾经被呼唤,并且没有辜负。到了这里,那个终点,他先前所思索,所畏惧的那个黑暗的空无,便被欢乐和光明所照耀了。他觉得他必须忍受一件纯粹属於他个人底痛苦,而在这种爱情里面,这种个人的痛苦,是很容易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