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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93)

作者:路翎

信写好了,悲伤的热情满足了,在安静里,她突然地想起了江汉关底钟声,武汉底合唱队,她和那个人底热情的接吻、哭泣。她咬着牙齿摇头。她严肃地觉得这个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向任何人提起的,因为它是可羞的;她未意识到,她觉得它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不是因为它是可羞的,而是因为它是神圣的感伤的热情遮盖了这个庄严的回忆,它从此在她心里深深地埋葬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傅锺芬底热情,这种热情,他不确实知道它是什麽,使他痛苦。傅锺芬穿了最好的衣服,并且卷起头发,打起口红来去迎接幸福的蒋秀菊。早上九点钟的时候,蒋纯祖睡在房间里,听见了飞机底吼声。十点钟的样子,蒋秀菊夫妇归来了,楼下的房间见传来了生动的笑声。

蒋纯祖睡在床上,用疲乏的、嘲笑的声音和幼小的汪静说故事。小孩们都去了,只有汪静留在家里:蒋纯祖给了他一些饼乾。他站在床前,带着一种审美的表情咬着饼乾底边缘,严肃地听着蒋纯祖。蒋纯祖告诉他说,有一只兔子,遇着了一匹狗。这匹狗一共有五颗牙齿--说到这里,蒋纯祖突然地颓唐了起来,痴痴地望着屋顶。

蒋纯祖痛苦地喘息着,使幼小的汪静恐怖。

「五颗牙齿怎样呢,舅舅!--舅舅,你吃饼乾!」幼小的汪静说,带着那种丰富的表情。显然他已经不再注意五颗牙齿,显然他本能地企图打破恐怖,并且安慰蒋纯祖。他认为饼乾可以安慰蒋纯祖。

这时蒋秀菊奔上楼来了,推开门,光采夺目地站在蒋纯祖底面前。

「啊,姐姐!」蒋纯祖坐了起来,喊;立刻垂下头,哭了。

他决未想到他会在这个姐姐面前啼哭,但这个姐姐底热情的出现告诉他说,在这四年内,他是失去了什麽了。「弟弟,可怜!」蒋秀菊说,哭起来,并且走到蒋淑华底照片面前。

幼小的汪静压抑地啜泣着,偷偷地走到门边。但蒋秀菊,以一种发疯般的热情,把他抱了起来。

「看妈妈!认识妈妈吗?」蒋秀菊哽咽着,说。「姐姐!」蒋纯祖严厉地说。

「弟弟啊,原谅我太不安静,因为这麽多年--」蒋秀菊坐了下来,说,但幼小的汪静仍然严肃地、怀疑而敬畏地看着照片。「哦,达利呀,进来!」蒋秀菊说,放下汪静,抱进她底美丽的女孩来。

女孩活泼而伶俐,穿着鲜艳的红衣。女孩完全不会说中国话。但懂得母亲底手势。女孩脱开母亲,敏捷地跑到床前。「Morning」女孩清脆地说。笑着。

「达利啊,这是中国,这是我们底家,这是我们底祖国,达利啊!」蒋秀菊说,流出了快乐的眼泪。

蒋纯祖惊异地听着她。

这时候蒋淑珍、王伦、傅锺芬走了进来。王伦尊敬而快乐地问候蒋纯祖,说,从此是回到祖国来了。看见了这种风度,听见了这个,蒋纯祖便明白,蒋秀菊,是如何地爱着她底丈夫了。傅锺芬从来没有进过蒋纯祖底房间。她刚刚走进来,便变得严肃,逃避着蒋纯祖底锐利的眼光。他们底眼睛互相吸引,接触了,在他们两个人底脸上,都有了严肃的、痛苦的表情。傅锺芬走了出去。

大家都不懂得她为什麽要走出去,并且也不注意,但蒋纯祖懂得。

蒋纯祖请大家下面去坐,他说他即刻就下楼来。「达利啊,这是我们底家,这是我们祖国!」蒋纯祖说,含着轻蔑的笑容,艰苦地穿着衣服。

「她是哪个?」幼小的汪静走到床前,怀疑地问,指小女孩。

「她是美国人。」蒋纯祖简单地说。

幼小的汪静思索着。

「那麽,她--」他敬畏地小声说,指着照片。「你长大了就知道。」蒋纯祖严肃地说。

「小静啊,这里不是你底家,这里不是你底祖国!」蒋纯祖低语,扶着栏杆吃力地走下楼梯。

蒋秀菊,并不如蒋淑珍所担心的,穿着袒胸的衣裳到来。她是穿着鲜明的、淡蓝色的布长衫,显得年轻而贤良。但大家看出来,在这种贤良里,她是有了那种为那些教会的妇女们所有的尊严的派头。她在美国读了两年的书,现在回来,她预备到成都的一个教会女中去执教。一共有三处聘请她,她挑选了教会女中。她希望能够重温她底少女时代。

年轻的、谦逊的、整洁的王伦,在外交部得到了一个颇为美好的位置。

没有看到蒋少祖,王伦有些失望,蒋秀菊,是生气了。但她毫未表现这个。她淡淡地向蒋淑珍问了一句,然後就热烈地向大家说话。从飞机场走出来,她最初挽着古板的姐姐底手臂,向她说到她底怀念,其次挽着快乐的傅蒲生底手臂,向他说到旅途底艰难,最後挽着她丈夫的手臂,给他指出重庆底伟大和缺陷来。她沿路不停地说话,这些话,为她所感动地说出来的,都使她显得贤明而尊荣。在姐姐忧愁地提到蒋少祖的时候,她就显得更贤明,更尊荣。她对傅锺芬同样的热诚,但取着长辈底关怀的态度,使傅锺芬感到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