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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89)

作者:路翎

孙松鹤离去後,蒋纯祖就怀着回到石桥场去的希望了:他觉得,不管怎样,他要回去一次。在他最痛苦的时候,赵天知出现了。赵天知说,张春田终於不愿进城,已经在附近的乡下的一个保国民小学里安定了下来。他说,胡德芳已经又添了一个男孩,因为穷苦、和精神上的激励的缘故,不再赌博了,现在每天替别人洗衣服,并且到山上去砍柴。这个消息使蒋纯祖对胡德芳肃然起敬,并且歉疚,觉得自己有罪。

关於万同华姊妹,赵天知说他毫无所知;其实,他是知道一点的,但他不肯说。他对蒋纯祖异常的同情,时常劝他宽慰,但蒋纯祖并未觉察。赵天知详细底叙述了他们底流浪,使蒋纯祖快乐而惊动。蒋纯祖和赵天知在一起玩了四天,在这四天内,蒋纯祖生动而悲伤地怀念着石桥场。和赵天知过着亲切的、自然的、粗野的生活,对於他那些新结识的朋友们完全冷淡了。

赵天知穿得很破烂,但神情很兴奋。他仍然想铤而走险。他在城里的各个微贱的处所有着复杂的关系,有几天他想学算命,有几天他想拉黄包车;有几天,他想把自己卖给附近的乡场上的一个富户,代替这个富户底儿子去当壮丁。蒋纯祖事後知道,他果然去尝试了,因为价钱太低,没有成功。蒋纯祖替赵天知弄了一些钱,在四月底,他们一路下乡去看张春田。

张春田是在这个乡场上的一个保国民小学里当了校长,也是教师:全部只有他一个人。保国民小学穷苦不堪,有二十几个小学生,全部财产只有一间破烂的房子,十张破桌椅,和一块脱皮的黑板。张春田夜里就在课屋里搭铺睡觉,伙食,是附在附近的一个保长底家里。张春田是孤独而颓唐,但看见了赵天知和蒋纯祖,仍然像往常一样的幽默,生动。对这个黑暗的,穷苦的角落,对他中间的幽默和生动,蒋纯祖觉得惭愧。当张春田在课室内和赵天知说话的时候,他走到外面去,靠在树上,望着田野,哭了。这个角落,使他忆起了石桥场,在他心里唤起了悲凉的情绪。石桥场底一切是浮显在他底眼前:在这荒凉而热辣的一切上面,在漫长难耐的夏日、奔腾的瀑布,冬季底风暴、炉火、以及微贱的人物,凶恶的事件、小儿女们悲伤的眼泪上面,纯洁的万同华静静地散布着她底感化力!但他,蒋纯祖,在最近几个月来的虚荣竞逐里,居然遗忘了它!并且,因为他底罪恶,他将永远失去它!

「我们都在那浮华的一切里面浮沉,我们不明白什麽最宝贵!--亲爱的克力啊,我已经累倒了,我底终点不远;但我要给自己选取一条道路,像我底光荣的前辈曾经选取的那样,以达到我底终点!人世底谦逊的、亲切的一切,帮助我啊!」

在他底悲伤里,他特别珍贵张春田底友爱。他看出来,在张春田底心里,是有着无可挽救的颓唐。张春田时常恍惚沉思,时常以迅速的、搜索的眼光看着他:显然对他存着某种戒备。他现在是绝不会被这种戒备激起高傲来了,他现在是深深地明白了这种戒备:是怎样的,正当、必要:他,蒋纯祖,是会变得怎样的卑劣。张春田底眼光使他战栗。「我觉得你很怀疑我。你底怀疑,」蒋纯祖看着桌面,低声说,「是对的。」

张春田沉默很久。然後他向赵天知小声说,依他看来,某人必定逃不出来了。

「蒋纯祖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大声说,生动地悲伤地笑着。「你怎麽会想到这个,真是天真啊!我看你心思很重,你底身体又很坏,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使你苦恼啊?--算了吧,走,我们吃豆腐去!」

蒋纯祖忧愁地笑了一笑。他注意到,在这种友爱、这种生动的表现之後,张春田即刻便重新有了恍惚的、失神的表情。张春田从失神的状态里冲了出来,生动地说话,然後又突然地回到失神的状态;每天都如此。蒋纯祖敬畏他,同时替他感到痛苦。

蒋纯祖在张春田这里住了一夜。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酒,谈到深夜。他们谈到乡下,土匪、和王老夫子--王老夫子已经回到石桥场来了,每天坐茶馆骂人;最初是试探,後来就是慷慨激昂大骂了。--这蒋纯祖觉得是动人的、惊心动魄的一切,简直是震碎了他的神经,使他在夜里不能睡眠。他是燃烧着,在失眠中,在昏迷、焦灼、和奇异的清醒中,他向自己用声音、色彩、言语描写这个壮大而庞杂的时代,他在旷野里奔走,他在江流上飞腾,他在寺院里向和尚们冷笑,他在山岭上看见那些蛮荒的人民。在他底周围幽密而昏热地响着奇异的音乐,他心里充满了混乱的激情。在黑暗中,他在床上翻滚,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他心里忽然甜蜜,忽然痛苦,他忽然充满了力量,体会到地面上的一切青春、诗歌、欢乐,觉得可以完成一切,忽然又堕进深刻的颓唐,恐怖地经历到失堕和沉没--他迅速地沉没,在他底身上,一切都迸裂、溃散;他底手折断了,他底胸膛破裂了。在深渊里他沉沉地下坠,他所失去的肢体和血肉变成了飞舞的火花;他下坠好像行将熄灭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