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和自己有父亲留下来的房子,位在玄武湖正面左边的林木深邃的村落里,他嫌它地势不开朗,便没有翻修,现在留给弟弟和妹妹住。但这个房子却被蒋家姊妹们爱好,她们时常去那里,游湖,并和王桂英做一些妇女们所喜爱的游戏。这房子埋在果树丛中,低矮而开敞,果树丛里杂草茂生,整个夏季飘浮着那种为果树园所特有的甜美的浓郁的气息;夏末和初秋,果树看守者来往巡梭,企图捕捉那些行窃的学生们,而熟透了的果实发出沉重的声音,在炎热的空气里落入草丛。
王桂英被大家叫做安祺儿,叫做捡果子的女郎,後来便叫做捡果子的。她时常带果子给蒋家姊妹们;她在附近教小学,和果园主人相处得很好。
在蒋淑媛焦躁地等待丈夫的时候,王桂英戴着大草帽,捧着桃子跑了进来,在台阶上大声喊嫂嫂:有两个桃子滚下来,她放下其余的,蹲下去捡它们。她穿着白花布衣裙,在草帽下有晒黑的、健康的脸,她底头发很乱。
蒋淑媛喜爱她,首先就因为她好像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来到,带来生气。蒋淑媛穿着绣花拖鞋疲倦地走出来,疲倦地微笑着。
「桃子,啊,」她打呵欠,说。
「听说你们跟淑华姐姐做媒,她,」王桂英卷起草帽用力搧脸,说,「啊!」於是她无故地发笑,跑到桌前去播弄桃子。「梨宝,梨宝呢?」她问。梨宝是蒋淑媛底五岁的男孩。「他睡觉。桂英,天气好困人!」
蒋淑媛没有提起跟姐姐做媒的事,没有问王桂英怎麽知道的,她在王桂英面前总很愉快,但很少谈她们所谓正经事。这好像表示,对王桂英底生活,她是不大同意的,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中间的愉快。
她们简单地谈到天气,後湖洲的故事,以及南京底各种离奇的纠纷,然後王桂英抓了两个桃子,跑上楼去睡午觉。
王定和和蒋少祖夫妇同车到南京,他们并且在门口下汽车时遇到蒋蔚祖和他底高傲的、美人的妹妹蒋秀菊。陈景惠立刻走向蒋秀菊,被她底美丽惊动,红了脸大声说话。蒋秀菊打量她,然後看了二哥一眼,灿烂地发笑。蒋淑媛穿拖鞋迎出来,於是在台阶上发出了妇女底愉快的,生动的话声。蒋少祖站在旁边,露出恭敬的、微讽的表情看着她们。他底表情说:「你们包围了她,但她是我底太太,怎样,你们使我站在这里?但我高兴。」
姊妹间已两年未相见。但她们被兴奋而脸红的陈景惠惊动了,一时忘记了蒋少祖。这是很奇怪的,她们没有在心里替这个蒋少祖准备,她们并且好像觉得和蒋少祖谈话是很困难的。在她们底记忆里,蒋少祖是非常阴郁的,因此现在她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够适应他。
蒋淑媛最先向蒋少祖走来,脸打颤,笑着。
「弟弟,弟弟,你忘记了我们这些可怜的!--」她高声说,流出了愤恨的、甜蜜的眼泪。
蒋少祖感到强大的幸福,他未曾料到在这里得到这个的。於是那个温柔的、聪明而天真的蒋少祖在姊妹们底注视下出现了。
「啊,是的!」他说,看了年轻的妹妹一眼,她站在陈景惠身边,脸上有稀奇的严肃。他看她,觉得才看见她。她底美丽和精神底表现令他吃惊。在他底记忆里她仅仅是一个胆怯无知的女孩。
他们发出欢快的脚步声走进房。
蒋少祖脸上有了微讽的、幸福的笑容。他精神焕发地看房内,点头和摇头,并且无故地向哥哥发笑,好像说:「是的,我料到是这样!」
他跨着优美的、柔韧的大步走到桌边。妇女们在谈话。王定和上楼换衣服。蒋蔚祖坐在愉快的、单纯的姿势里,不时拘谨地瞥陈景惠一眼。
蒋少祖在桌边伏下来,抛开手边的火柴,支着面颊,愉快地看着哥哥。
「怎样,嫂嫂来南京了吗?听说你要做事?」
蒋蔚祖沉思地笑着。弟弟底话显然只是因为愉快,并无分担愁苦的意思,但蒋蔚祖却觉得弟弟理解他,只有这个多年远离的弟弟理解他;用蒋少祖这种声调说到自己底事,蒋蔚祖几乎还未听见过。所有的人都几乎是带着深重的忧愁和神秘说到这件事,他们提出责任,并加重责任,把它架在他,蒋蔚祖肩上,但这个弟弟底话句里却全无这个,这是使他感到意外,并且乐意的。
他决定找一个机会向弟弟倾诉一切。他觉得只有弟弟理解他。
他眼睑微颤,暂时未作答。忽然他动情地笑。
「这几年你干了些什麽?」
「我吗?」蒋少祖笑。没有具体答覆哥哥,转向妇女们。「妹妹,我问你,」他愉快地大声说,「你读汇文吗?」妹妹愉快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