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日的前两天,王定和派人去苏州接老人和姨娘,老人拒绝了。老人说:生日没有什麽了不起,无须铺张,蒋淑媛很痛心,要亲自去苏州,但被丈夫劝住。
蒋淑媛做生日的前几天,未出嫁的、忧郁的、生肺病的二姐蒋淑华从洪武街的母亲底老宅带着精致的玫瑰花束来玄武湖畔看妹妹。蒋淑华最近曾因病去苏州,去时充满忧郁的诗情,但只住了四天:她痛苦地发觉自己不能忍受老人。回来便未出门,未和因生日忙碌的妹妹见面。她们在黄昏的忧愁的台阶上见到,互相凄怆地笑着,好久不能开口说话。「我昨天本要来看你,秀菊说你还发烧--」肥胖的,穿戴华贵的蒋淑媛说:「你还烧?」她用手背轻轻贴姐姐的额角,然後她踮脚,用肥胖的面颊去接触。
瞥见姐姐左手里的用绸巾包紮着的花束,她闭紧嘴唇,摇头,然後责备地叹息。
蒋淑华忧愁地微笑着,小孩般皱起嘴唇,轻轻地解开花束。
她高瘦,穿着宽大的白衣。她用她底特有的明亮的眼睛看妹妹,然後向里面走。
蒋淑媛困难地,快乐地跑进房,打开饰着华美的彩罩的壁灯,然後到镜台前取花瓶。蒋淑华放下精致的玫瑰花束,理好了宽大的白衣坐下来,以忧郁的女子所特有的静止的视线看着妹妹。这种视线使幸福的妹妹不安。她们中间常常这样,妹妹兴奋,企图将欢乐分给姐姐,但姐姐却疲乏而忧愁,使妹妹遗憾,憎恨自己。
蒋淑华侧头靠在左臂上,伸右手抚弄花叶。
「你都弄好了吗?」蒋淑华问,指生日的事。
「忙,头痛。」蒋淑媛嗅花,透过花叶瞥了姐姐一眼。姐姐阴郁地静默着。蒋淑媛沉思,然後想起了什麽似地走进後房。
「是的,我要告诉她。我非要她答应不可。」她在後房的桌前坐下,兴奋地想。
她所想的是如下的事:最近表妹沈丽英向几个亲近的人提起了蒋淑华底婚事,因为她们不能看着她永远地孤独忧伤。对象是沈丽英的表亲,一个在海军部供职的性情极好的男子。他们认为这於蒋淑华是最後的,也是最好的。蒋淑华错过了一切机会,因为大家庭底女儿找寻对象有时特别困难,因为老人最初宝贵她,骂走一切求婚者,最後又和她决裂。三年前她便到南京来住,染了不幸的病,变得消沉。青春底最後几年,这些漫长难耐的日子里,她底唯一的寄托便是做诗,以及跟在苏州的大弟弟写很长的信,她和老母亲住在一起,但她於幼小的弟妹们才是真正的母亲,她照料他们,给他们钱,替他们做衣服。她底这种生活是姊妹们底最大的痛苦,她们在她面前觉得有罪。她们希望看见她欢乐,否则就看见她发怒,但她从不这样,她永远带着那种艰苦的温柔,那种高尚的安命态度出现在她们中间。大家都知道,假若她有悔恨的话,便是悔恨她和父亲底冲突。这是很奇怪的,父女间在最近数年从未和好过;这次回苏州显然又失败了。但她从不说这些,并且老人也不提这个,彷佛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惨痛的隐秘。
蒋淑媛在後房兴奋地思索着这些,把白而肥胖的、戴金镯的手臂平放在桌上,严肃地凝视着前面。
「今晚没有别人来,这最好,我要跟她说!」她热烈地想,「假若她不肯,我要想法子!不,绝不会不肯!」
她站起来,坚决地皱眉。她向外走,但又站下。「姐姐,你到後边来好吗?」她喊。
这件事大家并未派给蒋淑媛做,大家是派给老姑妈的。但她现在觉得这是她底责任。她做这个也的确最好,因为在态度底坚决和机智上,她超过任何人。她在床边坐下,果决地看前面,然後露出悲苦的、严肃的表情。
蒋淑华走进来,坐在椅子上,环顾摆设华丽的周围,向她微笑,这个微笑,没有任何意义,但蒋淑媛认为有意义:她明白姐姐对一切幸福的家庭的谨慎态度。蒋淑媛有时对这种态度很不满。
「我问你,姐姐,你坐到这里来,」她要她坐在自己旁边:「苏州还是老样子吗?」
「蔚祖弟怎麽说?」
「蔚祖说--但是他会说胡话。」蒋淑媛说,笑了一声。姐姐露出忧戚的表情。
「蔚祖要做事,也好。」
「不,不好,姐姐。我们蒋家没有一件好事!」蒋淑媛坚决地说。
「你身子好些吗?」她又问。
「好些。你看见素痕没有?」
「她?」蒋淑媛冷笑。但即刻露出深的悲戚,表示在这种谈话里,这个她是不应该被谈及的。蒋淑华疑惑地看着她,同意她底悲戚,含着几乎不可觉察的忧伤的微笑站起来,轻轻地摩擦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