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坐下。」蒋淑媛亲爱地唤,「有一件事和你谈,你看见过汪卓伦那个人吗?」
「哪个汪卓伦?」蒋淑华不关心地问。
「在海军部做事。姑妈底外侄。啊?」
「他怎样?」
「他是多麽好的人,为了父亲,一直没有结婚。我们想做这个媒,你一定不要叫我们难受。因为你不晓得我们多麽替你难受,一天一天地,你自己当然也觉得。啊,汪卓伦是多麽好的人!」她迅速地说,有了眼泪。
蒋淑华低头抚弄手指,然後阴郁地笑着。
「你看见过他吗?」
蒋淑华不答。於是蒋淑媛凑近她,握住她底手;开始向她用秘密的、烦恼的低声说话,只有妇女们才能这样说话,蒋淑媛几乎没有再说什麽具体的东西,但她表达情感,蒋淑华也觉得妹妹说得很多,很中肯,因为她需要这种融洽的情感。於是蒋淑媛条理分明地说了她们底蒋家,说了弟弟妹妹,说了父亲。最後她又说到汪卓伦。说到汪卓伦时,蒋淑华忽然露出特别阴郁的表情;因为她感到所提及的这个人与这件事和她底被前一段谈话引起的对苏州的诗意的回忆和对父亲的温柔的悲伤不适合。蒋淑华在孤独和近两年来的诗生活里培养了一个美丽的理想,且对这理想很积极;她企图在一切亲近的人里面实现它。这个理想是很难说明的,但它在回忆里存在。在忧郁的孤独的女子所特有的温柔而痛苦的感动里存在,在小孩们底笑声,杜宇的啼鸣,落日底霞光,潦倒的旅客等里面存在。
蒋淑华实际上还是那样地单纯,比她面前的这个妹妹单纯得多,她这次和父亲底冲突就是为了她底理想:父亲冷淡地抛开了她采给他的花。当然,老人不懂这个,老人觉得花原是在枝子上生长的,因为留在枝子上比采下来好得多。
蒋淑华理想一个纯洁而温柔的大地,像杜宇那麽悲哀甜蜜,像落日那麽庄严华贵。即使她有家庭底渴望,她也不愿别人提起,因为别人所提起的,总是一幅庸俗的图画。她阴郁地注视着地面。
「姐姐,你不曾想到你需要一个家庭?一个归宿?」蒋淑媛温柔地、安静地问。然後紧闭嘴唇,露出坚决的表情,表示一切都决定於这句问话。
「一个归宿?淑媛,一朵云,一只雀子,它们不想到这些。前天我回来,站在江边,在月亮下,江水在月亮下流着,而一只小船漂开了--」蒋淑华用凄凉的小声说,垂着眼睛。蒋淑媛习惯地眯起眼睛,坚决地摇头。
「那麽,姐姐,你要同意我们。你同意了,啊?」
姐姐抬头,向她兴奋地、迷惑地笑了。这种表情蒋淑媛已好久未从她脸上看到。
「姐姐,姐姐!」蒋淑媛热切地唤。
蒋淑华凝视前面,眼睛明亮。她想起这个汪卓伦(她半个月前还在沈丽英处见到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同时感到希望和恐惧。她底面孔发热。
「你答应吗?」
「我?不,我不!--」她底唇打抖,「命运,人不能做主!」她站起来走向桌边,突然她哭,举手蒙住脸。她恐惧地想到在月光下漂离江岸的那只陌生的小船。
蒋淑媛感到自己是胜利了,走近去安慰她,然後觉得她需要哭一哭,谨慎地离开,喊仆人开晚饭。蒋淑媛是并不懂得那只在月光下漂离江岸的陌生的小船的。
蒋淑媛为生日忙碌,希望尽可能地节省,又希望最漂亮。她是蒋家底女儿们中间最有主妇才能的一个。她坚强,她吝啬,但爱漂亮,这个她处理得很好。蒋淑华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因为这是一个忧郁的、不洁的长途;大姐蒋淑珍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因为家庭很苦恼,因为丈夫不忠实,主要的,因为她软弱,她底无穷的慈爱时常白费;年轻的妹妹蒋秀菊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因为世界上好人太少,因为摆在她面前的东西是那样多;蒋淑媛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则因为在现实的家庭和社会里一个被人注意的女子太难取胜。太难恰如自己所希望的,同时又恰如别人所希望的那样生活。
在丈夫从上海归来前,她找厨子,配菜,发请帖,修饰庭园。其次她应付送礼者,坐车出去看亲戚,并和次长夫人打牌。她过惯那种悠闲安乐的生活,在日常生活里一切都有规律,无需怎样操心,但这次的忙碌是特殊的,且不时激动,因此她显着地消瘦下来了。宴客前两天的下午她未出门,因为王定和说好这个时间回来。她等得有些焦躁,露出怒容,穿着拖鞋在房里乱走。
住宅临近玄武门,从楼上的窗户可以看见城墙。宅後是植树区,大块丘陵上稀疏地栽植了矮小的树苗。左边是停车场。这个地带是南京最好的住宅区之一,周围几十丈见方原来都属於蒋家,但後来除了这座住宅底基地以外都被市政府买去了。楼房是四年前这对优秀的男女结婚时建筑的,王定和很爱它,因为它唤起一种可贵的满足和激励,这种心情是只有一个经历了风霜,有了自己底建树的男子才能理会的。楼房周围建设了西欧式的花园。楼窗全部装饰着印度绸的绿窗帘,夜晚灯光在空旷里照得很远;假若窗帘下垂,就显得神秘而美丽;一种柔和的、寂静的光漂在花园里,漂在整齐的杨树和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