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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87)

作者:路翎

沈丽英本能地感到这件可怕的事情已不遥远了。「呆瓜!呆瓜!」沈丽英叫,但突然心里惊动,有了严肃的、痛苦的情绪。「纯祖啊,你要好好地休养,你要结婚。我们大家都要帮助你。」她在床边坐下,说。

「当然的。」蒋纯祖温柔地说。「谢谢你们啊!」蒋纯祖流泪。笑着看着陆积玉。

陆积玉咬着嘴唇,痴痴地看着他,摇着头。她摇头,好像这是一个偶然的动作,好像她在思索什麽不相干的东西,但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来,她摇头,因为她不能同意他,蒋纯祖底感情、思想--不能同意他底命运。

蒋纯祖注意到,陆积玉走到门外便站下,揩眼睛,并且坚决地摇头。

「我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关上门感激地想。「但是怎样呢?是的,『他们结婚以後一直生活得很快乐--』但愿如此!」蒋纯祖想,露出了嘲讽的、悲苦的笑容来。

※※※

到重庆来以後,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万同华已经不忠实了。这或许是一种不正常的敏感,一种对背叛的畏惧,或许是,华美的声色,俘掳了他底年轻的理智。

到重庆来以後,他无时不想到万同华,但这些想念,包含着他觉得是恶劣的东西,并且包含着无情的分析,不满和逃遁;这些想念,没有一次是伴随着纯净而新鲜的爱情,或者是亲切的依恋,或者是对未来的甜美的预期的。最初他对这觉得很恐惧,在恐惧里,他向万同华写了极热情的信,要她坚强、努力、看见「我们时代底理想」。这些信里充满了誓言,并且充满了热情的愤怒。在这些信里,隐隐地透出了他对万同华的不满。他不十分知道他究竟在哪一点上对万同华不满,但他在重庆所接触到的繁华的生活,以及他底华美而迷乱的热情,使他觉得万同华是黯淡的、枯燥的存在。他觉得,在乡下生活,万同华已经麻木。他隐隐地觉得万同华不美、缺乏才智--他相信他觉得万同华是缺乏一切进步观念,和「我们时代底热情」。在第一个月里,万同华来了两封信,写得很平淡,说,她们都平安。蒋纯祖,以那麽多热情的誓言,换来了两张平淡的便条,痛恨起来,突然地对万同华冷淡了。

他底热情并不能替他装饰出一个动人的万同华来。他底热情,和随後的他底冷淡的、有些邪恶的信,是残酷地压迫了万同华。

在第三、第四个月里,他又狂热起来,向万同华写了请求饶恕的长信,在信里咒骂重庆底生活,剧场、音乐会,和他所遇到的朋友。他接连地写了很多封信。但万同华从此没有来信了。

有一封信里,他诚实而苦恼地说,他已经发觉了自己底对她的不忠实。万同华没有来信,他怀疑这封信产生了恶果,於是写了长信去辩白。在他说自己不忠实的时候,他是被自己底忠实感动着的;他隐隐地希望,由於这封信,万同华从此离去--或者追到重庆来。在以後的辩白的信里,说着自己底忠实,他是被自己底虚伪激怒了。万同华仍然没有来信,痛苦到极端之後,他决心不再虚伪--宁愿死,不愿虚伪。但无论怎样,在重庆底热闹的生活里,在他阴沉的病痛、冷酷的孤独,悲凉的激情里,他都不能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他觉得万同华已经和他隔得很遥远了。

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有了钱,他是奢华地过活着,俨如一个花花公子。他底作品被发表了出来,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在他们里面迅速地得到了优越的地位。他从音乐会到剧场,从饭馆到酒店。在音乐会里,结识了所有的音乐家,并且轻视他们,他坐在远远的後面,显得洒脱、严厉、冷淡。他到剧场里去,更是为了批评和攻击。他相信,到了现在,高韵是再也不能惊动他了。但高韵仍然惊动了他,使他因他底万同华而有着可怕的痛苦,使他未终场便离去。蒋纯祖现在是明白,在这个社会上,有保障,有朋友,有钱,并且有一点名誉,是怎样一回事了。他渐渐地有些迷糊了。他想,他将要起来反抗,但现在不必。某一天,他无端地快乐起来,买了手巾,内衣、牙刷、牙膏、帽子、雨伞、扑粉、口红--买了极多的东西回来,用去了两千块钱,使大家极端的吃惊,认为他将要结婚。

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麽要买这些东西。他似乎是用这种狂热来娱乐自己。走在街上,想到自己现在是有钱了,他突然非常快乐。他相信,他走进那家百货店,纯粹只是因为它陈列得很华美。它底光彩夺目的玻璃橱使他快乐,他觉得店舖里面的人一定是非常善良的,他走了进去。看见了内衣,他就指内衣;然後他指口红、雨伞。他沉默着,快乐地皱着眉头付了钱。他确信付钱比任何人都爽快。他提着东西洒脱地走了出来,他觉得别人在他背後惊异而尊敬地看着他。热情未消失,热情更高,他走进第二、第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