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从小就受苦啊,还有我底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啜泣着,说,「我不怪你,要是我有钱,我恨不得替你把什麽都,都买下来!你读书不多,这几年你自己努力,我心里知道!不过,我底情形,这几年,你也晓得--」沈丽英倚在桌上,支着腮;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她啜泣着。「女儿,做人艰难啊!」
陆积玉已经安静,澄清了。她挺直地坐着,严肃地看着母亲,好像她要承担她所理解的这一切。在过份的欢喜里,她放纵了一下,招致了悲伤;在悲伤里,她底那种冷静的力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升了起来。
「妈,再不要说,我都知道。」她严肃地,轻柔地说。「我不能那样没有良心。我其实不需要什麽,我已经够了,不过我刚才说得好玩。一个人穷,别人就总看不起。但是这也没有什麽,世界本来荒凉。昇平他劝我不要麻烦你,他觉得很不过意。--我们就这样了,妈,简单一点;我们简单一点,让别人势利好了。--将来,要是我这个女儿过得还好的话,我不会忘记你,妈,还有奶奶。」她掩住眼睛,但迅速地放开。她底眼睛严肃而明亮,看着沈丽英。
「女儿啊!」沈丽英幸福地叹息,说。「但是,真的,那个衣料,我送你。」她喜欢地说,好像小孩。
「妈,不要再把我当做小孩子。我要这些,有什麽用呢?」陆积玉轻柔地说。
「我老都老了!你正当盛年,女儿啊!」沈丽英叫,流出了幸福的、悲伤的眼泪。
她们走出房间。她们在门边同时回顾,她们都突然明白,这个房间,使女儿成长,使母亲天真得像小孩。是怎样地值得纪念。陆积玉严肃地向桌上的那个插着枯萎的梅花的花瓶看了一眼,轻轻地带上门。
「在灯光之下,从此埋葬了我底过去!啊,这样短促的二十三年!」陆积玉想,於是望着走廊,痴痴地站住了。随後她推门进去,摘下了四朵梅花,心跳着,悄悄地包在手帕里。她决定,珍藏这四朵花,一直到她底暮年。
沈丽英在楼梯旁边喊叫陆积玉。她们上楼,走进了蒋纯祖底房间。蒋纯祖颓衰地躺在床上,以忧郁的、简短的声音招呼了她们。在沈丽英不停地说话的时候,蒋纯祖严肃地观察着陆积玉。蒋纯祖注意到,这个陆积玉,比起下午来,是完全不同了。在下午,陆积玉曾经不停地从房间里溜走,现在,陆积玉是沉静而庄严。
沈丽英刚才进房,便走到蒋淑华底照片面前。沈丽英看着照片流泪,然後用手帕按住眼睛。
「积玉,你记得吗?」她指着照片,问陆积玉。「记得的。」陆积玉说,严肃地凝视着照片。
但她们底记忆是不同的。沈丽英记得出嫁时的蒋淑华、生病的、多愁善感的蒋淑华,陆积玉则记得蒋淑华底一些温柔的、怜爱的、迷人的动作。
「纯祖,你到底病得怎样了?你发热,是的!你怎麽不找医生看呢?就要找医生看!叫人多耽心啊!你从此再也不能乱来了!乡下到底怎麽样呢?」
「有人放火,把我们底东西都烧光了!」蒋纯祖忧郁地笑着说。
「啊,这样混蛋!」
沉默了一下。沈丽英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看着陆积玉。「哎。纯祖,我问你,你对积玉底事情有什麽意见?你底头脑新,我们谈谈看!」沈丽英说,同时对这个「新头脑」摆出架势来。
蒋纯祖注意到了陆积玉底冷淡的表情。
「很好!」蒋纯祖温和地笑着说。
「那麽,你自己准备不准备结婚呢?」
「不知道。」蒋纯祖说,温和地笑着,眼里有诚恳的谦逊的表情。
「其实你自己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总是为别人。」陆积玉说,同情地看着他。
「并不。」蒋纯祖诚恳地、谦逊地、用力地说,笑着。在这个陆积玉面前,他本能地感到温良、诚恳、谦逊;感到自己对一切人,尤其是对孙松鹤,有错,但已被原谅。他为这个而觉得愉快。
「那麽你究竟怎样办呢?」陆积玉焦急地问。
「到时候再看吧!」蒋纯祖说。「你们真好啊!真的!」他感动地说,快乐地笑着。
「呆瓜!」沈丽英叫,又流泪。蒋纯祖底这种样子,使沈丽英想到了汪卓伦。她觉得,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温良、诚恳、谦逊、坚韧地藏住了自己心里的某种冷酷的、孤独的、可怕的东西。在热情里,她叫呆瓜,并不光指蒋纯祖;呆瓜,也指汪卓伦。
蒋纯祖底这种温良、诚恳、谦逊,使沈丽英觉得,对他心里的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他,蒋纯祖,是有着某种把握的。但当她稍稍冷静一点的时候,她便感到,蒋纯祖底这种把握,正是对於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的忠实的皈依--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将要做出什麽一件事情来,使大家永远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