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岁?」蒋纯祖问。
「六岁。」
「你会爬到桌子上来吗?从这里爬上来。」蒋纯祖快乐地说,挑拨着他。
小孩看着他,相信了他底诚实,笑了一笑,迅速地爬到桌子上面去。
「你看我比你高啊!」小孩快乐地锐声说,并且发出天真的、热情的笑声来。站在桌上,恰巧和他底母亲底照片一样高。
蒋纯祖转过身子去,为了不使小孩发现自己底眼泪。
在蒋纯祖来到的第三天,沈丽英带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过江来玩。沈丽英,像往常一样,进门便喊叫。蒋纯祖在楼上听见她底生动的声音,感到愉快。当他,蒋纯祖,披着大衣走下楼来的时候,她已经奔到楼梯口来了。
关於她们对他,蒋纯祖的挂念,关於她们内心底不安,以及关於她们这几年来的痛苦,沈丽英是怎样的唱着歌啊!
蒋纯祖没有来得及听清楚,她已经说得很远了;不知怎麽一来,她说到了往昔的恐怖时代--在她年轻时,她目睹了这个时代底悲壮的场面--露出惊心动魄的表情来。显然她很感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感动:也许是因为女儿即将订婚,也许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坐在面前,也许是因为看见了为大家所关怀的、纯良而谦逊的蒋纯祖。恐怖时代底回忆,在她底心里突然变得那样鲜明,好像一切是昨天才发生的。她深信无疑,对蒋纯祖说恐怖时代,对不会说话的未来女婿表现她底说话的才能,有着重大的意义。
蒋纯祖洒脱地坐着--在沈丽英面前,他总是如此--在听话的时候观察着穿着美好而笨重的衣服的、皱着眉头的、鲜艳的陆积玉,和她底沉默而谦恭的爱人。
沈丽英,穿着半新半旧的绿绸的皮袍,在藤椅里转动着,做着热情的手势,睁大了她底美丽的、有些浮肿的眼睛,说到了恐怖时代。蒋纯祖严肃地打断她,问她事情发生在哪一年。
「我记不得了。」她回答,喘息着,好像女学生。「是民国十六年罢?」蒋纯祖提示。
「不,还要早些,是十三年!」沈丽英热情地叫了起来。「在那个时候,你还只是那一点小!我们是看过多少啊!那时候是杀革命党!你记得严家桥和沙帽巷罢?就在十字路口砍头,一天平均有二十个,我们看见,可怜都是年轻的後生啊!一个个都是漂亮的、白白净净的後生啊!」她说,有了眼泪,显然的,这些年轻的後生,是惊动过她底青春的。「从我们底门口绑过去,可怜一个个还喊着万岁!他们都是刚刚加入的,他们哪里知道什麽,他们都是无辜!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啊,我们都认得,还有女的,刚结了婚!在沙帽巷口有一家皮匠店,那个老皮匠你後来还看见过,那时候缝一个人头十块钱,他一天缝几十!收屍的,都假托是不相干的亲戚,哭都不敢哭一声!--这样一共有半个月,後来革命党打进城来了,没有死的,关在监牢里的,还有几百人,这一下他们就威风了,革命党用军乐队把他们迎出来,他们抱着哭,他们穿上了新衣服,他们在汽车上面游行!--活着的,是威风了,但是要是迟一天,死了呢?你想想,究竟为什麽?」沈丽英含着眼泪雄辩地说。
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在沈丽英热情的表现里,蒋纯祖生动地看到了,他幼年时代每天来往的那条街,那些店家,那片阴沉的天空,那个皮匠。他是看了那个狂风暴雨的时代,以及他底那些被皮匠缝起来的,英雄的前辈们。
蒋纯祖沉思地笑着,看着沈丽英。他是这样的生动,洒脱,虽然他底身体又在发烧。他底那些英雄的前辈们,是震动了他:他在心里激情地呼唤着他们,但同时他在外表显得生动而洒脱。他希望知道得更多一点,但这时沈丽英已经走进了另一个热情了。
蒋淑珍问了一句什麽,沈丽英就说起王定和、工业、商业,棉花等等来了。
「这些事情我是不懂!」她说,「据王定和说,现在政府对工业一点办法都没有!政府都没有办法,我们怎麽办!那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包棉花,半天功夫不到。就上当五百块钱,你想这叫人家怎麽办!四川,陕西,湖南,是产棉区,今年全国非要二百万担才够,但是无论如何总差七十万担!有的日本人抢去了;米涨价,四川人种稻子了,又是抽壮丁,又是这个又是那个--我跟王定和说,还是乾脆做生意吧!但是其实呢,」她向蒋纯祖小声说,「只有五十个工人了,挂羊头卖狗肉,还不是做生意!要不然工业家吃屁--我就不相信!」她说,撅着嘴。显然她对王定和很不满。「讲到去年那一批棉花啊,部里头派人来调查,整天请客--王定和把什麽事情都推给牧生!但是他也竟然承担下来了。他隔几天要和老人家一道进城!」她说,流下了感激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