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她底生动的叫声之後,就来了苦恼的沉默。蒋少祖已经冷静了;他撩起他底皮袍,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十分明白,弟弟是遭遇了怎样的事了。
「你把我底那件大衣拿来给弟弟。叫他们弄点吃的东西。」蒋少祖安静地向陈景惠说,同时伸手烤火。
陈景惠出去後,他们沉默着。两个男孩站在桌边;小的一个在咬着纸头。
「认得我吗?」蒋纯祖突然快乐地向小孩们说。「过来!是吗?认得吗?」他向大的一个说。
小孩们有些生怯,看着爸爸。
「叫叔叔。」蒋少祖没精打彩地说。
「是的,叫叔叔!叫什麽名字?你看,你底眼睛很大!」蒋纯祖快乐地说;显然,因为蒋少祖底冷淡,他故意地如此。他底快乐的心灵,在这里谄媚、戏弄,调皮起来了。
蒋少祖忧愁地看着小孩们。最後,他替他们扣衣服,送了他们出去。兄弟俩沉默地坐着,直到生动的陈景惠--这第二次的、经过思虑的生动,蒋纯祖不能不觉得它含着某种虚伪了--走了进来。
使蒋纯祖感到意外的是,蒋少祖不想和他谈话:蒋少祖觉得无话可谈。蒋纯祖注意到,在自己问话的时候,即使所问的是极小的、关於亲戚们的问题,蒋少祖也露出迟疑的、不安的脸色来。这种脸色,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使蒋纯祖感到惶惑。这种内心底迟疑,使蒋纯祖体会到了,他深重的苦恼,对他感到尊敬和同情。到这里来以前的那种炫耀的、仇恨的心情,现在是自然地隐藏了。他决心明天就离开这个冷淡的所在。
晚饭以後,他们走到蒋少祖底书房里去。走进书房,蒋纯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翻书,其次是翻阅蒋少祖底文稿。他翻着这些,带着一种严肃的表情,好像他很尊敬。他向蒋少祖说,在乡下,他们最感到缺乏的,是书。然後他继续翻阅桌上的文稿。显然的,在蒋少祖的冷淡和庄严底胁迫之下,他企图谄媚蒋少祖。
蒋纯祖是准确地击中了蒋少祖。在蒋少祖脸上,那种冷淡消失了,代替着出现的,是注意的,严肃的表情。
蒋纯祖狡猾地继续走下去。他慎重地问蒋少祖,这个文稿,预计要写多少,什麽时候可以完成。他说,最近他对中国底文化异常地有兴趣。
「你在乡下究竟干些什麽?」蒋少祖问,靠在椅子上,看着挂在墙壁上的他们底父亲底大照片。这张照片恰巧在蒋纯祖底背後,藏在黑影里,因此蒋纯祖尚未发觉到。在这张照片之外,是卢梭和康德的优美的画像。
「不是告诉过你:办一个小学。现在倒台了。」蒋纯祖说,显得很单纯。
「以後准备怎样呢?」蒋少祖问,忧愁地皱着眉,看着父亲底照片。
「还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办法呢?」
「你说你对中国底文化很有兴趣:你究竟预备学什麽?」蒋少祖问,以搜索的眼光看着他。
「我渺茫的很。」蒋纯祖说,淡淡地笑了一笑。「是的,我渺茫得很,看你得意吧!」他想,看着哥哥。
蒋少祖继续以搜索的眼光看他。无论他底经验怎样丰富,他是被这个不可渗透的弟弟骗住了。他乐於知道,他底猖獗的弟弟已经受到了打击,自觉渺茫了。他乐於相信,他底弟弟这次到他这里来,是为了向他忏悔,请求指引的。因此,他底热情,就显露了出来;而蒋纯祖底恶意的目的,就达到了。蒋纯祖抬头,看见了卢梭底画像;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他心里有英勇的感情,他觉得,这个被他底哥哥任意侮蔑的,伟大的卢梭,只能是他,蒋纯祖底旗帜。於是,他就把他心里的惶惑的、尊敬的感情一扫而空了。
「你到底怎样渺茫呢?记得你从前说的话麽?」蒋少祖问,皱着眉。
「不记得了。对於过去,是很难记得的!」蒋纯祖生动地说。他是在讽示蒋少祖,但蒋少祖毫不觉察。「我觉得渺茫,因为我先前相信西欧底文化,现在又崇拜我们中国古代底文化。但我还是找不到出路!但我还是要抱紧文化,因为中国人民需要文化。这是我在乡下时候的心得。」他狡猾地加上一句--他生动而有力地说。「我最近也学会了投机,因为别人不理解我。我尤其痛恨现在一般青年底浅薄浮嚣!我更痛恨五四时代底浅薄浮嚣,因为,中国假如没有五四,也还是有今天的!」他停顿,兴奋地笑着凝视着卢梭底画相。「我们底高贵的卢梭啊,我替你复仇!」他在心里说。
蒋少祖觉得,弟弟底话,虽然坦白而真实,却不免有些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