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时候,他们曾有僵硬的,痛苦的谈话。蒋纯祖问孙松鹤计划怎样,孙松鹤冷淡地回答说,他只有听天由命而已。孙松鹤明白,蒋纯祖只是虚伪地问一问而已;对於他底痛苦,他底接连的失败--在面粉厂上,他是丢掉了三千块钱--他相信蒋纯祖是并无感觉的。孙松鹤异常严峻地对蒋纯祖说,依他底感觉看来,在这个社会上,有一种人是会升到辉煌的宝座上去的,另一种人,懂得很少,能力也很微小,只能过一种平凡的生活,成为大的建筑下面的一撮地土。孙松鹤说这一段话的时候的严峻的表情,那种火焰似的苍白,那种压抑住的兴奋,蒋纯祖永远记得。蒋纯祖当时觉得自己有罪,有痛切的忏悔的情绪;但他没有表露。这几句话,到了後来,是放出一种光辉来,指引着他:指导着他和他自己做着猛烈的斗争,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兴奋中,他是完全地不能懂得它底意义。
贫穷破烂的村落,江边的寒风,姑娘们仔细地照护着的炭火,孙松鹤坐在上面讲话的那一张破旧的床。蒋纯祖要永远记得,永远感激;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兴奋中,他完全不能明白它们底意义。他是向着他所不十分知道的他确信是光辉灿烂的东西走去了,因而兴奋;他是向着他一直在和它恶斗着的那个世界走去了,准备和它做更大的恶斗;他是向着光荣,遗忘了那朴素无华的一切,燃烧了他底一半成熟,一半腐蚀的青春。不必讨论他底傲慢和虚荣,自私和善良,纯洁和丑恶。在内心底狂风暴雨里,他是逐渐地迫近了他底最後;迫近了某一个神圣的真理:为了这一类的神圣的真理,在世界上,过去、现在、未来、无数的人牺牲了他们底生命。
蒋纯祖最先到达蒋少祖那里。在武汉分手後,他们一直没有见面;这中间,经过了四年。对於蒋纯祖,这是突飞猛进的,火焰般的四年:对於蒋少祖,这是忧苦的,冷静的四年。他们现在突然地,意外地见面了,他们觉得,这四年的时间,中间经过那麽多的变化,有如一个世纪那麽长,但是,熟悉的面貌唤起了往昔的回忆,这一段时间,他们底生命,又显得是这样的短。
蒋纯祖觉得,带着他底全部的光华突然地站立在哥哥面前,是一件光荣的,生动的事情。蒋少祖并未准备接待他;但蒋少祖是常常地挂念着他。尤其在最近一年,对於这个不幸的弟弟,他确实相信弟弟是非常的不幸--蒋少祖是异常的同情。兄弟间的稀少的通信,当然不会是怎麽愉快的;从蒋纯祖底简短的,冷淡的,乐观的,故意傲慢的来信,蒋少祖经历到一种苦恼的内心波动。他朦胧地觉得他底弟弟很有理由如此,但他固执地惋惜着他底弟弟,因为弟弟,被这个时代所欺骗,是接近灭亡了--他觉得是如此。蒋少祖并不永远嫉恨这个弟弟,有些时候,想着弟弟底聪明才智,他是异常的悲观,异常的惋惜。他惋惜他不能够在弟弟身上发生影响,他惋惜逝去的时日。他很想帮助弟弟,假如弟弟能够顺从他一点点的话,假如弟弟能够继承他底事业,弥补他底错误的,不可复返的青春的话--假如能够这样,他确信他将乐观地牺牲自己,瞥见永恒。
聪明的,富於才情的蒋少祖,忧郁的,悲观的蒋少祖,在这四年内,一直做着参政员,没有能够在人生底战场上前进一步。他现在由衷地希望从这个战场後退了。在这个动乱的时代里,他是受着多少刺激,他是怎样的忧苦。他现在是三个小孩底父亲了,那个总是出花样的,毫无恒久的热情的,容易泄气的陈景惠,是怎样的扰乱着他。对於小孩们,这个母亲,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淡;在每一种状况里,她都有着一套雄辩的理论;在一年之内,换了八次奶妈,其中有四次,是因为「野蛮无知的女人,她底奶,是含着野蛮无知的原素的」。一年以前,陈景惠曾经和那些妇女界底英雄们站在一条战线上,反对家庭,跑到城里面去办托儿所;但很快地就在轰炸里逃回来了。蒋少祖想,在从前,她曾经是那样的迷糊,幽静,从什麽时候开始,因为什麽缘故,她有了这种动乱时代的虚荣和热情?蒋少祖无论如何都不能征服她,现在,就对她放弃了希望了。对於他底小孩们,蒋少祖有时是异常的严厉,有时又过分地溺爱,正如所有的中国人一样。
现在,蒋少祖已经把他所住的一栋房子长期地典下来了。他还由於自己底爱好,买了一点一点田地。在门前的那个水塘边,他栽种白菜和蕃茄。但这只是小小的娱乐,因为他底精神现在是整个地集中在他底关於中国文化的巨着上。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综合的,富於精神性的,西洋文化是分析的,充满着平庸的功利观念的,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理性的,西洋文化是感情的--他记得,在年轻的时日,这种文化激动过他底感情--他相信,除非理性的时代光临,人类将在人欲底海洋里惨遭灭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