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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79)

作者:路翎

对於蒋纯祖,他不再有那种傲慢的感情。第二天天亮时在书房里的小床上醒来时,和睁开眼睛一同,他觉察到了心里的和平的、温良的、谦逊的情绪。想到自己能够这样的纯洁,他流下了温柔的眼泪。这种情绪能够继续一整夜,是他从来不知道的。

他现在决未想到要对蒋少祖做任何傲慢的,辛辣的事情。天刚亮了不久,院落里有晴朗的、安静的光明,他听见了鸟雀们底活泼的叫声,他觉得好像是在石桥场。他理好床铺,丢下了哥哥底大衣,开了门,动身离开。他丢下大衣,完全不是因为傲慢;他丢下大衣,是因为怕羞:这他自己很清楚。走出房门,他犹豫的站下,他苦恼地觉得,不别而去,对於大家都是很难受的;他觉得哥哥一定会很难受,将要好几天都不安静,他现在极怕傲慢。但哥哥底房门关着,一切都寂静着。

他走回房间,写了一个很谦恭的条子。

他走了出来,因寒冷的,新鲜的空气和晴朗的光线而兴奋。天边有金色的光明,在金色的光明里,升起了柔和的卷云:早晨异常的美丽,使他悲伤地想到了万同华。他底眼睛异常的明亮,他底颊上燃烧着那种美丽的、可怕的红晕。他沉思地望着远处的:笼罩在蔚蓝的黑影里的田野。这时他看见了蒋少祖。

蒋少祖在田边的草坡上徘徊着。他背着手,低着头,什麽也不看,徘徊着。显然他内心不能平安。他在这块草地上这样地徘徊,好像拖着铁链的、被激情烧灼着的野兽。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蒋纯祖便看到了他底眼睛里的痛苦的,愤恨的表情。但蒋少祖没有看见弟弟,转过身去,继续徘徊着。

蒋纯祖心里充满了苦恼的同情。他觉得,是他,使这个不幸的哥哥这样的痛苦。

蒋少祖,整夜没有能够入睡--一年来,他是经常地失眠--天刚亮的时候就冲出来了。他想得很多,但已经不再想到弟弟:在他底大的苦恼里,弟弟便不再是什麽重要的存在了。他想到他底从前,想到在重庆堕落了--他相信是这样--的王桂英,想到上海底咖啡店,南京底湖衅、以及那个被杀死了的小孩。他突然为这而在良心上觉得苦恼。他想到夏陆--他最近听说夏陆在江南战死了--想到汪精卫,想到王墨:他是最近,他听说王墨在湖南的空战里战死了。在这一切里面,他想着中国底文化和中国底道路,就是说,想着他自己底道路。他觉得期望,痛苦。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蒋少祖还活着!」他说,徘徊着。「他们都死了,都腐烂了,只有我还健康地活着!生而几易,我底梦想不能实现!那种时代过去了!现在一切又在弟弟身上重演了,我一点都无能为力,他病得那样可怕啊!你且静听,」他说,在草坡上冲过去,「过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我蒋少祖并不信仰卢梭、并不理解康德,更不理解我底作《易经》的祖先,我是四顾茫然!我要拯救我自己!」他说,冲到草坡尽头,看见了蒋纯祖。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来,有些不安,看着他。

在早晨底金红色的光明底映照下,蒋纯祖颊上的红晕异常的鲜明。蒋纯祖底那种异常的、放射着光芒的、含着某种神秘的脸色使蒋少祖骇住了。

「我走了。」蒋纯祖诚恳地说,有些生怯。

「啊!」蒋少祖说,走上草坡。「你怎样了!大衣呢?」「我不要穿的,我不冷!」

蒋少祖沉默地看着他。

「你应该住几天,你应该休养,你不能走!」蒋少祖说。「要走!」蒋纯祖安静地感动地笑着回答,他惧怕傲慢。蒋少祖拿着大衣走了出来。

「这里是五百块钱。」蒋少祖说,同时把大衣递给弟弟。他们站着,互相避免着视线,沉默很久。

「谢谢你,哥哥。我走了!」蒋纯祖温良地说,盼顾了一下,转身走开去了。

蒋少祖站在树下,看着他。走到公路上,蒋纯祖回头,看见了站在金红色的光辉里的哥哥。蒋少祖在蒋纯祖回头的时候流泪:早晨的阳光底金红色的光辉,照在弟弟底瘦长的身体上,使他落泪。

「我底可怜的弟弟啊!」

「我底可怜的哥哥啊,我很知道,我们将很难见面了!」蒋纯祖说,站了下来,向哥哥举手告别。

第十五章

傅蒲生夫妇,带着他们底「总是不安静」的孩子们住在南岸。两年来,傅蒲生「转运」了,和一些朋友们合夥开着一个什麽公司,或者堆栈--关於这个,傅蒲生自己也闹不清楚,因为事情是变化万端,而且内幕复杂--来往於重庆仰光之间,一帆风顺地赚到了很多的钱。这个好运道,傅蒲生是等待了多年。二十年前,南京底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或中国底哲学家预言说,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傅蒲生,被扫帚星照耀着,要走好运;扫帚星底光辉来迟了两年--但对这个算命先生,傅蒲生仍然异常的感激。因此,他底小孩们就总是不能安静了。以前,傅蒲生还用人生底艰苦来恐吓幼小的他们,现在他们完全被惯坏了。在这些孩子们里面,汪卓伦底小孩痛苦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