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底炉火边,万同华已消失了往年那样的欢乐了。她心里充满了忧愁。蒋纯祖没有来,使她失望。
「孙先生,烤火!」万同菁说,表示她已经听从了姐姐底劝告,勇敢起来了。
母亲替孙松鹤打了鸡蛋,并且放了白糖,然後在火边坐下来,安静地笑着。她底笑容说:她没有话说。显然的,假如不是那些女人们底挑剔,她早已在心里确认了她底女婿了。小孩们立刻把房门堵塞住了。传来了兴奋的说话声,姐姐嫂嫂,走了进来,异常客气地笑着。
「怎麽蒋先生不来啊!」她们说。
「他不大舒服。」孙松鹤站起来,恭敬地说。
「啊,那应该早一点找医生看呀!」「你们下江人,经不住川里的气候呀!」「今天天气冷,啊,在城里要好些!」「我们没有什麽招待的呀!」等等,等等。--姐姐,嫂嫂说。姐姐不住地脸红,嫂嫂不住地发笑,驱赶小孩们走开。她们坐了下来,把万同菁罩在她们底暗影里,把万同华衬托在她们底光耀里。
迅速地来了沉默和拘束。终於姐姐,嫂嫂们退却了:她们要孙松鹤中午的时候上去吃饭。万同菁活泼了一点,不停地向姐姐低声说着什麽。姐姐推她,嘲笑她。她们又耳语起来。
於是万同菁突然间充满了兴致,活泼起来了。
「我们来数麽!」她快乐地大声说。她故意不看孙松鹤。「哪个心肠坏我晓得!我们来数麽!」她说,用脚踢炭火,同时抱着膝盖摇晃身体。
显然她们刚才突然地谈到了,她们两个人,谁的心肠坏些,这个问题。
「用不着数,你是坏心肠!」万同华,传染了妹妹底活泼,说。
「数麽!」万同菁说,觉得孙松鹤在看她,脸红了。「要得麽?」
於是她们开始数:两个人同声歌唱,轮流地指点胸膛;唱到最後的一个字时指到谁,谁便是坏心肠。
「一根竹子十四节!」万同菁大声唱,同时挥手鄙弃姐姐。「小声点,鬼东西!一根竹子十四节,」万同华唱,「哪个坏心我晓得,坏心折了当柴烧,不是这节是那节;」她们愈唱愈快,愈数愈快了,「一根竹子十四节,哪个坏心我晓得,不是老板是佃客!」
「是你,是姐姐--万同华是佃客!」
她们大笑了起来,但孙松鹤不笑,他底眼部颤栗。他底心思是过於繁重,他不觉得这种游戏有什麽意义。「一个人愈是什麽也不晓得,就愈是快乐!快乐,和无知,是一件东西!」他想。
万同菁走出去了,母亲到後面去了,剩下了万同华。万同华坐着不动,显得很冷淡。孙松鹤带着激烈的表情开始了他底谈话。
「事情怎样了?」他问。
万同华看着他,不答。孙松鹤想,也许是他刚才对游戏的冷淡,激恼了万同华。
「怎样?」
「她们说你是什麽什麽,说你结过婚,又说你穿得不好!」万同华,说得那样的突然,而且气愤,击伤了孙松鹤。孙松鹤沉默着,脸发白,打抖。
「那麽她相信麽?」他严厉地问。
「她当然相信!」万同华轻蔑地说。
「好啊!」孙松鹤在心里愤怒地叫。
「那麽我底信她看了麽?」他同样严厉地问。
「她拿给别人看!」万同华冷淡地说。
「那麽,你也相信麽?」
万同华不答。她底嘴唇微微地战栗着。她带着一种冷淡的沉思表情凝视着炭火。她底眼睑垂着,有些颤动,以致於孙松鹤认为她已经哭了。但他,孙松鹤,仍然不能原谅她底捣乱--他确信是如此。万同华底这样的表情继续下去,孙松鹤想到蒋纯祖,觉得难受:他不知替谁难受。沉默着,松树头在炭火里轻轻地爆炸着。从门缝里传来了尖锐的,悠远的风声。
「我恨一切男子,他们不负责任!他们责怪别人!」在那种表情里,万同华愤恨地想:「这种爱情,使我底心完全冷了!你不能说他不忠实,因为他总有理由!但是没有这并没有什麽关系,我可以这样地坐着,在耻辱里坐着,一直到死!」她看了孙松鹤一眼。
「那麽,你在怎样想呢?」孙松鹤略为温和地问。「我什麽也不想说,--我不觉得有什麽生趣。」她说,悲哀地笑了一笑。
「我请求你相信我们。」孙松鹤说,痛苦地笑着。
她不答,重新垂下眼睛。这时门开了,寒风扑进来,万同菁矜持地走了进来。她向姐姐笑着,不看孙松鹤。她毫未觉察到姐姐对她所怀的不满。
她没有来得及坐下,孙松鹤就含着痛苦的笑容注视着她。她慌乱地在桌边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