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晚上的时候,万同菁突然地走进了姐姐底房间。她在床边坐了下来,热切地、痛苦地注视着姐姐。她底整个的存在,表现了那种无法排解的、严肃的痛苦。万同华苦恼地看着她。
万同华问她,心里觉得怎样。她露出了烦恼的痛恨的表情,掉过头去。万同华注意到,她哭了。
「真焦人,我有什麽法子呢?」万同华想。
「哭口杀子,妹妹?」她说。万同菁不答,掩住脸。「妹妹,你想想看,要是你是我,你哪里有那麽多的眼泪来哭!」她烦恼地说。
「妹妹,有话说,不哭啊!」她伤心地说。
「姐姐,我不要他,我不答应他,姐姐,你应告诉他,姐姐,啊啊!」万同菁哭。
「这才滑稽!」
「不,姐姐,他朗个说?--不,姐姐,像这样,大家都要怪你!」
「我们又不做坏事,--妹妹,我不怕人家怪!」万同华说,含着一口冷笑。
万同菁停止了哭泣,看着地面。她们沉默着。
「你到底怎样想啊?人家孙先生是很好的人!」万同华忧愁地说。
「我晓得!」万同菁大声说,停顿了。「他不是也跟蒋纯祖一样吗?不吗?」
万同华急剧地笑了一笑,变得严厉。
「不,姐姐,不是这样说!」万同菁大声说,「有时候--我心里是多麽高兴--不,不是这样说!」她说,笑了一笑,脸红,眼里有光辉,思索着。
「要告诉妈妈吗?」她小声问。
万同华点头。
「姐姐,你去告诉!」
「胡说!」
万同菁大声叹息。她确信她愤恨孙松鹤:而为了姐姐的缘故,喜爱蒋纯祖一点点。
万同华,是用她底全部的冷静的力量,挽救了她心里的那种可怕的,毁灭的感觉。她是利用着她底对社会,对人生的冷静的知识,得到了她底勇气。从这种知识,产生了她底对自由的信念。在先前,在冷静的知识之上,有着一种神圣的感觉,但到了险急的现在,这种神圣的感觉,就变成了一种积极的思索,变成了对真实,善良的东西的积极的同情;那种冷静的知识,便给她照明了这个分崩离析的社会,向她启示了自由了。她用她底方式感觉着自由,就是,好的善良的东西,不应该对坏的,恶劣的东西屈服;好的善良的东西,有处置自己的自由。但这只是一个给予勇气的,朴素的原则,在她底心里,仍然有着一些小小的迷信。无论如何,在现在的这种生活里,她不能超越她家庭和她底并不作恶,然而说闲话的邻人。
他们底事情,是发展下去,或者说,延宕下去;痛苦有时缓和,有时,在突然之间,变得异常的剧烈。各人都迟疑着,都在思考自己,并且怀疑对方。孙松鹤万同菁之间仍然没有进步;胆怯的万同菁,在每次的见面里,都拉着姐姐陪伴她。万同菁总是神情涣散,万同华总是成为谈话底对象,这使得孙松鹤非常的苦恼,当万同菁记起了姐姐的劝告,振作起来,想说一两句话的时候,结果总是非常的糟:她底话,对於目前的空气,对於孙松鹤底感觉,总是距离得非常的远。冬天的时候,得到了父亲底来信的同意,孙松鹤就频繁地在她们家里出入了。在蒋纯祖之後,孙松鹤就成为那些婆婆妈妈们和那些姑姑嫂嫂们底议论底对象了。孙松鹤底行为,比起蒋纯祖来,是无可非议的,於是那些婆婆妈妈和姑姑嫂嫂们就挑剔他底社会背景--关於他,是有着险恶的谣言--家庭,和年龄。她们甚至怀疑他是否已经结过婚。
对於万同菁底糊涂,万同华渐渐地就非常不满起来,孙松鹤是由赵天知和蒋纯祖传递了无数的信和书给她,她每次都毫无顾忌地拿给那些姑姑嫂嫂们看--只要她们询问一句,她就公开出来了,她,万同菁,表示毫无秘密,表示自己在这件事上是和大家站在同样的立场上,表示说,如果她有错,希望大家原谅她。这样,一切重负,都落到万同华底肩上来了。万同华在孙松鹤面前淡淡地表示了她底不满,以致於孙松鹤怀疑是她在破坏他。万同华向蒋纯祖说了她对妹妹底事的所有的不满,蒋纯祖告诉了孙松鹤;不管蒋纯祖怎样解释,孙松鹤不能解消他对万同华所怀的恶劣的感情。这样,在两个朋友之间,又有了一段时间的冷淡和沉默。在这一段时间里,看着朋友底严肃的活动,蒋纯祖是苦恼到了极点,於是希望朋友在平庸中破灭,冷酷了起来。
蒋纯祖是,用诗人们底漂亮话说,做着灵魂底冒险。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酷,怪戾。有时候,他是在那样的一种燃烧的状态中,心里有欢乐,眼里含着微笑,凝视着涌动着白云的天边,从内心底深处,听到了这个时代底雄壮的命令:「前进!」好像一匹年富力强的、自觉美丽,充满着虚荣心的马,在前进的命令之下,蒋纯祖底全身都兴奋地颤栗着。「前进!」这匹马开始奔驰,向那些要塞,那些堡垒猛扑过去。「从此我就脱离了那陈腐的、愚笨的、黑暗的一切。在我底周围,是战争底疯狂的火焰,亲爱的、无上的克力啊!」蒋纯祖想。有时候,他走过熟识的农家,突然地高兴起来,抱抱农家底肮脏的、丑怪的小孩,用自己底衣裳替他们揩鼻涕,站在发着浓香的瓜棚底下,确信自己已经消除了一切偏见。成了这些小孩底哥哥,或父亲--享受起和平的、诗意的梦境来了。有时候他和那些熟识的农家姑娘们开开玩笑,快乐地欣赏着她们底可爱的,呆笨的青春;有时候他和老太婆谈豆子,谈得那麽多,像豆子那麽多。有时候,他出奇地逗弄他底万同华。使万同华不得不由衷地放弃她自己底意见。--但另一些时候,一切就不同了:他阴沉、焦躁、冷酷,并且永不满足。在孙松鹤严肃地,苦恼地向他开诚布公,进行着自己底节目的时候,蒋纯祖就无故地,突然地厌恶了恋爱、结婚、生小孩、帮助别人、以及其他的这一切,在熟悉的、但更严重的方式底下,听到了这个时代底前进的命令,渴望奔逃了。这简直是无故地,突然地发生的:他走在街上,看见了那些敞着胸怀,抱着婴儿的女人,他觉得这些女人一定是他在很多年前--也许是二十年前--曾经看见过的,他迷糊地相信着这一点,虽然他记不起来他究竟在什麽时候看见过她们。他想,已经这麽多年了,一切却依然如旧。多麽可怕!他有一种迷迷糊糊的回忆的感情,或对将来的预感:他说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正如他说不清楚他究竟在什麽时候看见过这些女人。他确信他愿望离开这个而去,他冷酷地确信他愿望离开万同华而去;他相信,假如万同华突然地从人间消失,他便必会获得解放。这样他就古怪地冷淡了万同华,万同华,是刚刚在心里决定了一个结婚的计划,预备向他提出来;碰着了他底冷淡,由於自尊心,就痛苦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