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松鹤感动,沉默了。他相信他是有了一种崇高的表现。
孙松鹤离去的时候,万同华交给他一个包裹,托他带给蒋纯祖;里面是一件毛线衣,和二十个鸡蛋。
「没有信要带麽?」孙松鹤问。
万同华不回答,送他走下石坡:她在坡下站住,向他点头告别。她是站在尖锐的寒风里。她站着不动,垂着手,她底衣衫激烈地在风里飘抖里。这种沉默、忍耐、这种深刻的忧伤,孙松鹤以後永远记得。当他以後有了那种不可遏止的忧伤的时候,他便立刻看到万同华在这样的姿势里站立着,同时亲切地重新感到了冬季底布满了阴云的黯淡的黄昏、山坡、枯树、水塘、凄凉的旷野。他奇异地相信,无论何时,在人类底不可救药的伤痛里,总有一个万同华在旷野和寒风里高贵地站立着。时间愈久,他就愈乐於想到这个。「即使失败了,即使破灭了,即使得不到万同菁,我也要永远感激,永远记着。因为,假如纯洁的东西被侮辱,被损害了,便是证明,在这个世界上,这种东西有多麽高贵的价值!我们底理想、信仰、是多麽辉煌!不管怎样,像蒋纯祖说的,我们是已经得到祝福了!我心里是突然之间充满着希望!那麽啊!让过去的过去,让一切重新开始罢!那麽啊,是的,是的,那麽啊!」孙松鹤兴奋地想,在黄昏的山路上迅速地走着。
悲惨的蒋纯祖,是刚刚从白昼的睡眠里醒来。他坐在床上,无力地垂着腿。呆呆地望着周围的昏暗的一切。他没有动作的慾望,他不知应该怎样才好,他昏昏地坐着。新鲜的孙松鹤,带着寒冷的空气,冲进了他底房间。孙松鹤底这种新鲜,无论他自己在走进蒋纯祖底房间的时候怎样掩藏,蒋纯祖都尖锐地感觉到。蒋纯祖感觉到,并且感到敌意。「他吃了甜的来了!」蒋纯祖想。
「万同华给你带了东西来,这里!」孙松鹤说。他底音调,是明显地表露了他底新鲜,但他自己在事後才发觉。
蒋纯祖拖着鞋子走到桌边,点上了灯,特别由於对「甜的东西」的敌意的缘故,阴沉地推开了万同华的包裹。他底这个动作,使孙松鹤惶惑地发觉了自己底新鲜。孙松鹤就严肃,沉默了。
蒋纯祖坐着,静静地抽着烟,故意地听着窗外的风声,故意地对孙松鹤底事情守着静默。孙松鹤徘徊着,痛苦地对朋友感到敌意。
「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没有。」
「出去吃。」
「不必,石桥小学要坍台了,今天停伙了。」蒋纯祖冷淡地说。
「那麽出去谈谈吧。」
「不必。」
孙松鹤愤怒,打开门冲了出去。蒋纯祖冷笑,站了起来。他觉得猛烈的痛苦,他不知怎样才好。他打开了万同华底包裹;拿开毛线衣,看见了鸡蛋,他突然冲动起来,用毛线衣蒙住脸,哭起来了。
他底痛灼的哭声使孙松鹤走回来了。孙松鹤变得惨白,好像一团火焰,眼睛明亮,站在门边看着他。
这一团火焰--完全是一团火焰,走了进来,站在桌边。蒋纯祖看着他。
「你也同情我,」蒋纯祖带着痛苦的、兴奋的表情说:「但是不需要同情的!我不愿意使你知道我是弱者!」他说,兴奋地笑了一声。
「这样说完全不对!」孙松鹤,这一团火焰,严厉地、猛烈地说,脸颊打抖。
蒋纯祖突然地笑着看着他。
「我批评你,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尊敬你,因为你比我高明!你不必像你那样想,那是错的!你当然比我更知道这一点:在世界上没有单独一个人走的道路!你一定比我更知道这一点:在世界上没有单独一个人走的道路!我好久便想向你提示这一点,我懂得不多,在这方面!」孙松鹤,这一团火焰,说。
在这一团火焰,谦逊和信仰是同样的猛烈,震动了悲惨的蒋纯祖。这些话,是刺激了蒋纯祖底荣誉心,他确信,他仍然确信,他更确信,他比他底朋友高明:这一点是比一切都重要。於是他心里就有深刻的柔情:他乐於接受这些话了。他坐了下来,抱住头。
「今天学校里一个钱也没有了,寒假以後不能开学了,张春田跑来向我发了脾气,他说我不会办事。我有些敬重他。我决心不干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温和地说,向灯火笑着。「他怎样发脾气?」
「他说,要不是我盲目地横冲直撞--他说是盲目的横冲直撞,就不会如此的。我痛切地想到,在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成立真正的理解和友爱。他的确是永远扶助着新生的,纯洁的东西的,但是,他一面扶助,牺牲自己,一面就把他底偏见全部地塞了过来!他是以接受他底偏见为条件!谁要是反抗他底偏见,谁便是想做官了,他宁愿牺牲他底粮食,不愿牺牲他底偏见。--偏见,就是理想,我痛切地感到我也如此--这不算刻薄罢?」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温和地说,向灯光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