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松鹤庄严地听着他。由於孙松鹤底这种火焰似的明澈的神情,蒋纯祖忽然觉得,不是孙松鹤在听着他,而是所有的「他们这一代」在听着他。他先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这一次这种感觉最鲜明。
他觉得不是一个人,一个朋友在听着他,批评他,而是所有的「他们这一代」在听着他,批评他。他不觉地肃然起敬。
「那麽,你怎样想?」孙松鹤庄严地问。
「在你底身上,是意志的力量,坚强的信仰,在我底身上,是上帝和魔鬼,我是遭到了人和神的愤怒!」蒋纯祖愤怒地说。「你究竟准备怎样呢?」
「你呢?」
「做下去再说--」
「啊,那麽今天底结果如何?」
「很好!我相信你底话了,很好!」孙松鹤带着单纯的热情说;那种新鲜,又透露出来了。
「是啊,万同菁是很好的姑娘,你将幸福了!」蒋纯祖说,有眼泪,向灯透着笑。
「那麽你呢?」孙松鹤忧愁地问。
「我觉得你,比起我来,是多麽单纯,多麽忠实,多麽严肃,多麽坚强啊!在我底心里,我已经对她不忠实了!」他指桌上的毛线衣,「我已经损害了她,用我底发狂的力量欺骗了她。如果一个人,在最初的恋爱里,没有一个过於恶劣的念头,那麽到了他底生命底末尾,他将要开怀大笑的罢。但是我已经放弃了这个希望!我知道她想结婚,到了现在,不一定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不得已!恐怕是,和我这样的人,没有一个女子能生活一天的吧!--是的,我要结婚!我要到热闹的场所去做一种凶恶的竞争!所谓胜利,在我们中国,真是太容易了,我一直没有失败过,所谓失败,我相信我必会胜利!」他激烈地说,「然而,那个胜利,是多麽可怕啊!」孙松鹤同情地点头。他相信,这个胜利确如蒋纯祖所说,是非常之可怕的。
「文化上面的复古的倾向,生活里面的麻木的保守主义,权威官场里面的教条主义,穷凶极恶的市侩和流氓,都有荣耀,都有荣耀。我们中国,也许到了现在,更需要个性解放的吧,但是压死了,压死了!生活着,不知不觉地就麻木起来,欢迎民族的自信心和固有的文化了,新的名词,叫做接受文化遗产!大家抢位置,捧着一道符咒,从此天下太平了!不容易革命的呢,小的时候就被中国底这种生活压麻木了,微妙的情绪,比方对妇女,对金钱等等的封建情绪和意识,偷偷地就占领了你了!对家庭生活的观念,更是如此,很少人在这上面前进了一步,有叫了出来的,就群起而攻之!中国人是官僚、名士、土匪三位一体!就比方我吧,到了现在,还对妇女怀着恶劣的意识,假如加上一个新名词,就轻巧地变成革命的了,很容易,很容易!一直到现在,在中国,没有人底觉醒,至少我是找不到!就看看蒋少祖罢,最近大谈陶渊明了,因为没有希望做官了!他是觉醒过的,所谓觉醒!」他生动地微笑着,用力说。「新的力量在遥远的地方存在着,我们感不到!我们是官僚、名士、土匪--圣父、圣灵、圣子、三位一体!茫茫的中国啊,我对你,自然是永远不厌倦,但是啊,我底生命短促,在末尾,我将不能开怀大笑的罢!人类生活着,相信是为了将来,为了欢乐和幸福--绝不是为了痛苦!--为了『年轻的生命在我们底墓门前嬉戏』--这是光辉的、坚决的信念!我们是活着,这个观念比一切时代更明白吧!但这又是一个迷信教条的时代,我已经把那些殭屍搬到我的面前来了,用来恐吓我自己!我是差不多被吓昏了!怎样才能够越过这些殭屍前进啊!」蒋纯祖说着,说着,眼里的微笑更深沉,最後就独白起来。孙松鹤严重地听着他,完全地被他底独白感动了。蒋纯祖底瘦削的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都感动地注意到了。
「是的,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孙松鹤单纯地说,眼部打颤,「但是怎样办呢?」他焦急地问。
蒋纯祖暂时沉默着;听着外面的尖利的风声。
「你知道怎样办的,用你的信心和意志。」他说。他底意思是:孙松鹤将要走一条严肃的、朴素的道路,而他,蒋纯祖,将要走一条险恶的、英雄的道路。
「并不这样简单的!孙松鹤说,不觉地意识到了蒋纯祖底情感:「我为这件事情非常气愤!我觉得我需要结婚,但是凭什麽我要向那些家伙低头呢!你晓得,做人是这样的困难!我昨天简直发誓不再追求她了,她是这样的糊涂,唉!」孙松鹤说。为了向蒋纯祖辩解,他就咒骂他底纯洁的偶像了;他确信,这样说,必会得到蒋纯祖底同情。显然的,在这些方面,蒋纯祖是远远地超过了他,蒋纯祖底刚才的那一大段独白,对於他,是一种严重的威胁。在这里,他就突然变成一个这样简单,这样平易的男子了。当他不代表着那种火焰,当他成为一个个人的时候,他就立刻成为一个最单纯的男子了。他咒骂他底偶像,他说,他从前所离开的,比她好得多。蒋纯祖优越地明白他底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