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在谈,」孙松鹤迫切地说,脸颊打抖,「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狗用狗的眼光看人,人用人的眼光看人,万先生觉得对不对?」他猛烈地说,把万同菁吓住了。「我听说有人--姑且叫他是人--说我已经结过婚,对於这种侮辱,我非常痛恨!我觉得我还不致於坏到这样的程度,欺骗一个女子!其次,我底家里是并不是没有钱的,尽可以让他们知道!」他愤怒地说,「说我穿得不好,当然我穿得不好,但我并不以为穿得好的人,就是有价值的人!我并不是说我是有价值的人,但是我相信,对於一个人,唯有知识,理想,才是最重要的财产!--」他打颤--瘦削的孙松鹤底激烈的、严厉的态度,好像火焰,这差不多是他底唯一的态度:他总是这样说话的,虽然有时候,他的心,是那样的温柔,充满着渴慕。在这里,他底精神本能地感觉到,在他底周围,是充满了敌人。虽然他现在不觉地也把万同菁看成了敌人,但他勇壮地相信,他底一切行动,是为了拯救她。
这样,他就更激烈了。「万先生以为怎样?」他问。
万同菁无表情地沉默着。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们。对於孙松鹤底话,万同华感到不能同意:她理解妹妹,她本能地觉得,一切事情,并不像孙松鹤所说的那样简单。
孙松鹤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对於好人,他们应该同情,对於坏人,他们应该无情地加以打击。他说,他现在的人生目的,是做人:做人很难。这的确是他底痛切的感觉。但他底这个朴素的感觉,或者哲学,是遭到了蒋纯祖底热烈的讥讽和无情的攻击的。
孙松鹤痛切地觉得,在家庭、朋友、社会中间,正直地做人很难。做人,不放弃自己底理想,同时又要不伤害一切善良的人,很难。他是这样朴素地感觉着复杂的感情问题的,但蒋纯祖底感觉则全然相反。
「万先生觉得家里会不会答应这件事情?」孙松鹤问。万同菁看了姐姐一眼。
「大概会答应。」她回答,觉得姐姐要求她这样回答。「假如不答应呢?假如不答应,能不能反抗?有没有办法?」孙松鹤迫切地问。「假如不答应,我们就冲出来,有没有办法?」「--大概有办法。」万同菁低声说,脸红。她扶住桌子,不安地动着身体。她看姐姐,并且伸舌头。万同华淡淡地笑了一笑。
「她是纯洁得令人痛苦!」孙松鹤想,看着她底舌头。从这个思想,孙松鹤突然地站到万同菁底生活和感觉上去,感到了一种温柔的、优美的、诗意的情绪,他底兴奋而打颤的眼部缓和了,那种温柔的、明亮的微笑出现了。他自己没有觉察到这个变化。他看着万同菁。「她是多麽美,多麽纯洁。多麽好!假如有这麽一个男子,能够为她而牺牲自己,因她而更明白自己底生活和理想,并且更勇敢--为什麽要惧怕这个世界?--那麽他,这个男子,该是多麽幸福!」他想。他用他底整个的存在这样想。他感动着,为他所想到的那个男子--他是亲切地看见了他,为了一个纯洁的、崇高的东西,在黑暗的世界上勇壮地斗争着--而感动着。他突然流泪。他惊动,带着激烈的面色环顾。「果然发生了什麽吗?果然是吗?」他问自己。「是的,一切都不同了,确定了,发生了,我不能失去她!」他回答。
万同华姊妹惊异地看着他。
「我替蒋纯祖觉得难受!」他突然地说,那样地爱着蒋纯祖;在这之间,他决未想到他要说这个。「他是多麽好的人,尤其是,他--他是多麽丰富!当然,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缺点,但他是那样忠实,那样诚恳,--」他又流泪。万同华悲痛地垂下眼皮。
「他和我谈得那麽多,我们常常什麽都谈!他告我,他预备明年春天结婚--现在,他要养病。我想,只要有一个好环境,他就能够发挥他底才能!他是多麽用功,当然他有些骄傲,但是这只怪环境,因为没有人懂得他底价值--」孙松鹤,显得那样的善良,感到一种光荣,充满着爱情,和对於生活的感激,在这里赞美他底朋友了。但万同华严肃地抬起眼睛来,打断了他。万同华相信,孙松鹤说这个,只是为了安慰她,但她并不能从这个得到安慰。这些话,对於她,只是确实地暴露了她和蒋纯祖之间的痛苦。
「孙先生,不要说这个!」她说,在她底淡淡的微笑下面,藏着强烈的痛苦--这种表现,是她底特色--然後她痛苦地凝视着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