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蒋纯祖说,笑了一笑,然後看着孙松鹤。
苍白的孙松鹤仍然站在他底那样的姿势,看见了这个无比的纯洁的万同菁,他对自己感到失望。在这种失望里,他才意识到他心里的对爱情的美丽的、浪漫的梦想,在先前,他是绝不承认他心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着的。他不觉地希望,万同菁底出现,会给他底孤独的,乾枯的心灵带来一种奇蹟:这种奇蹟没有出现,他对自己感到严重的失望。他坐下来,在内心紧张地工作着,企图使这种奇蹟出现。他使自己想到过去、「那条星光下的美丽的小河」,并使自己想到美丽的春日,和寂寞的、凄凉的、春雨的夜。然而这都没有效果。他底心严厉地反对他自己。他看着蒋纯祖求助。
蒋纯祖,向他底万同华发笑,然後快乐地,嘲笑地看着那个发白发红的万同菁;她坐在床边,她底手紧紧地搁在姐姐底肩膀上。
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地有趣,於是他就站出来帮助他底朋友了。
「孙先生托我向你致意。」他说,优美地走着;「他觉得他底那封信或许会委屈了你,但那是天知捣的鬼!」「是我!」赵天知快乐地说。
「但是,我们底小万先生会原谅的吧!」
万同菁就畏怯得垂下头来了:在她底洁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孙松鹤仍然觉得痛苦,但感谢蒋纯祖,因为蒋纯祖已经替他打开了僵局了。於是他就突然抬起头来,严肃地,紧张地看着万同菁。--他惨白,好像火焰。
他觉得她什麽也不知道,他觉得痛苦。那种奇蹟,是没有出现的可能了;但一种愤怒的,愉快的力量,在他底心里出现了。
「像蒋先生刚才说的,我想万先生会原谅我!」他说,眼睛颤栗着,看着她。--「我们到石桥场来,已经三年了,」停顿了一下,他说,「在这几年内,时间都白白地浪费了,我前几天还和蒋先生谈起,我们底目的,是对我们自己忠实。」他低而兴奋地说,造成了一种严肃的,会场式的空气,很明显的,只有在这种空气里,他才不致於怀疑他自己。「从前我们和万先生不大接近,从现在起,我们想和万先生共同学习!」
「啊,政治工作!」蒋纯祖想。他几乎叫了出来。万同菁定定地垂着头,有时盼顾一下,希望别人原谅她。於是孙松鹤就把万同华当做说话的对象了。孙松鹤总是说「我们」,好像这是一件集体的,严肃的工作。
孙松鹤说下去,愈对自己不满,愈对万同菁底散漫的神情失望--他很怀疑她是否在听着--他就说得愈激烈,愈严重。
「我们常常对自己失望,社会攻击我们,别人怀疑我们,我们自己过去曾经遭遇过最痛苦的事,但我们并没有失去我们底理想!」他说,万同华注意地听着他。蒋纯祖觉得对於万同菁,这是一种朴素的义务。大家都寂静着,房里的空气,是严重起来了。那个王静贤,是坐在那里,露出他底那种极端注意的神情来,听着这个时代底这种告白,异常的满意,鼻子上有汗珠,不停地点着头,简直发呆了。「我们常常想,生命底意义是什麽!」
「糟了!」蒋纯祖快乐地想。
「我们常常很痛苦!」孙松鹤走到桌边上,转过身来,说了,「现在我们当然不必再怀念过去,也不必挂念将来--至少在我个人是这样。在这个人间,我好像走在沙漠中,口渴、头晕、没有一点点水,我所以走着,是因为我必须走着。我看着那里,在天边,是我底目标,我也相信,在我底道路上,是前一代人底血迹,在後面,有无数的人,但是我已经疲乏了,觉得孤独!是的,孤独,我想,我只是向着那个目标走下去,到我精疲力竭的那一分钟,我就再挣扎前进一步,然後倒下去,让後来的人跨过我底屍体!我明白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但至少不是坏人,我和我底朋友们相依为命,我一点点光荣的想头也没有,为了民族,为了人民,我愿意倒下去,我愿意成为桥梁底一块石头,或者一撮泥土!」他突然地停顿:他底脸更白,他底眼部不停地颤栗着。
王老夫子点头了,眼里有泪水。但那个万同菁,却已经在床上躺下来了。她不十分懂得孙松鹤底话,但他底话对於她是一种苦恼的打击。她极其真实地想像着他底话,以致於精神涣散起来,追不上他。当孙松鹤说到「在沙漠中--」的时候,她就有了想像底对象;她想,在沙漠中,酷热的太阳照耀着,一个孤独的男子走过去,跌踬着,最後倒下了,没有人给他一点水,没有人来救他。她想着,为这而异常的痛心。但无论她怎样同情,痛心,她感到孙松鹤是陌生的,孤独的,高超的人,她无法把她自己和他想像在一起。於是她就想到她底家庭,想到「别人要说坏话」,而感到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