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底涣散的神情,是使孙松鹤非常的痛苦。他愤怒地沉默着。
「我们绝不愿意委屈一个人!每一个人底生命都是自由的!」他突然严厉地说。
万同菁简直不知道他是在说她,仍然躺着。万同华给弄得有些狼狈了,转身拉妹妹坐起来。
「人家跟你说话!」她说,气恼地笑着。
万同菁坐了起来,垂着头,玩弄着手指。大家沉默着。
「万先生有什麽意见?」孙松鹤问,好像是问万同华。「没有什麽意见。」万同华谦逊地说。
「呀,姐姐,你看我底指甲!」万同菁突然地叫了起来,推姐姐,并把手指送到姐姐面前。
孙松鹤严重地沉默着。
「没有什麽意见。」万同华推开妹妹,重复地说,希望妹妹明白自己底地位。
孙松鹤底脸发抖。
「那麽,万同菁万先生呢?有什麽意见?」他问。「孙先生问你话呀!」万同华说。
於是万同菁就放弃了她底指甲,抬起头来了。她显然一点都不明白。她脸红,盼顾,可怜地笑着。
「姐姐,你说!」她说。
「孙先生问你呀!」
「有什麽意见?」孙松鹤严肃地问。对於他底严肃,蒋纯祖觉得遗憾。
「没有什麽--意见。」万同菁说,好像背书。
然後,她脸红,又拿起她底可爱的,洁白的小手来。
「我有一个意见:不准看指甲。」蒋纯祖笑着说。於是万同菁立刻就放下了手指;为自己底错失而苦恼,并且有些痛恨蒋纯祖,不安地盼顾着。
万同华姊妹走出去以後,大家就都同情地看着孙松鹤。孙松鹤那一段话,在蒋纯祖底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晚上,他们就走到水边,亲密地谈到深夜。孙松鹤说明了他对万同菁的不满,并说明了他进行婚事的计划:他说,父亲一定会同意他底这个「好媳妇」的,他可以敲一笔竹杠。他说,如果顺利,他预备在明年春天结婚,离开石桥场。蒋纯祖,心里有悲凉的、亲爱的柔情,完全地赞同他;但希望他从「政治工作」解放出来,去谈恋爱。蒋纯祖丝毫都没有提及自己,并且避免回答孙松鹤底问题。最後他说,如果可能,他也结婚。「那麽好!让我们交换我们底祝福罢!--但是至於我底情形,那就是:『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要放弃!』」蒋纯祖快乐地,生动地说,笑了起来。
孙松鹤苦恼地确信,能够快乐地说着这个,必定是骄傲的人;但他仍然衷心地祝福他底朋友。
※※※
在万氏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之间,存在着动人的关系。她们之间,像最好的朋友们之间一样,没有秘密;她们之间,常常有小小的生气和小小的放任,但绝不会闹得严重;她们是丝毫也不懂得这个时代底夸张的言词,她们讲述她们自己底事情,用着她们底父母底言语。她们底朴素地相互表现着她们底苦恼、希望、隐秘。她们造成一种温和的、亲切的空气,在里面充满着年轻的女儿们底那种青春的骚扰,善良的讥讽、挑拨、和玩笑。她们珍惜她们底生活。
万同菁知道姐姐底秘密: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万同菁很为姐姐苦恼,并且因此有些仇恨蒋纯祖。有很长的时间,她不和蒋纯祖说话,万同华对这感到苦恼,但沉默着:无疑,她觉得妹妹并不是没有理由。在妹妹面前,万同华总是觉得心里和平:她知道妹妹对她所抱的尊敬的,亲切的感情;她并且知道妹妹对她底信仰和依赖。只有一次,妹妹为蒋纯祖底事情而明显地生气,她也生气;但立刻她们就和解了,说到碉楼、竹林,守园的狗,乡场底人事,以及其他等等。
万同菁,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是更其信赖姐姐;在亲戚中间,总是维护蒋纯祖,并赞美他底「富有的家庭」。她认为这样就可以保护了她底厄难中的姐姐。但她是那样的单纯,人们很容易地就看出她底忧苦的,善良的动机来。万同华常常告诉她,在别人不问的时候,就尽量地对人平和,什麽也不要说;但她永远不能做到,--她是这样地富於感情--她们常常为这而争吵。
接到孙松鹤信,她就立刻给姐姐看了,并且请姐姐解释,在这封信里面,有些段落,究竟是说了些什麽。万同华告诉她说,孙松鹤,是很好的人。但她们并不因此而觉得宽慰,她们都瞥见了前途底艰难。万同菁觉得,从此以後,是更加重了姐姐底负担。纯洁的万同菁,是决未把自己底负担计划在内:她是整个地推在姐姐底肩上,为姐姐而苦恼。因为这个缘故--她觉得是为了姐姐--她希望能够从孙松鹤脱逃。从孙松鹤底严重的言词下面回来以後,她就频频地想着这个,沉默着。她是为姐姐而担忧,正因为这个,就突然地对姐姐冷淡了起来。她模糊地想,她底事情,应该由她自己来负责:姐姐不应该过问。她简直忘记了,是她自己推到姐姐底肩上去的。她底这种冷淡,表现了一种朦胧的独立的愿望,万同华觉得,有了爱人,妹妹就反叛,离去了。万同华觉得嫉恨、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