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底叹息,老人向他凝视了几秒钟。希望和老年的孤独在挣扎,并且受骗,这个时间於蒋蔚祖底善良软弱的心是痛苦的。但老人忽然跳下床,躁急地穿上鞋子走向他,不给他以吃惊或理解的时间,伸手抓住了他底两臂,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
老人底腐蚀性的热气喷在他底脸上。
「那麽你说,」老人说。
蒋蔚祖下颚打颤。
「姐姐过生日我去。秋天回来看爹爹。」
「你要钱,我给你!」老人大叫,推他坐下,跑向窗户。「当心老婆拿钱买胭脂--」老人愤怒地说。
「我自己会支配自己的--」蒋蔚祖痛苦地,柔弱地说。老人沉默着,看着天。
「那麽,我问你,」他说,「你们昨天怎样吵架?说一本书,什麽书?」
这个争吵是这样的:蒋蔚祖发现了金素痕底《少年维特之烦恼》,发现那上面有谁的题赠字样,於是偷看了这本书,并且把它藏起来。金素痕在他底书房里找回了这本书,晚上夫妇间便口角。蒋蔚祖发怒,声明自己不去南京;但最後他哭了,求妻子饶恕他。这是这种致命的爱情底特色:这个男子所希望的并非饶恕,而是怜悯:他永远如此。蒋蔚祖脸色苍白,看着父亲,然後垂下视线,摇头否认。「哼!哼!去罢!」老人焦灼地说。随即他喊冯家贵。冯家贵带着那种与老年的身体不相称的活泼的态度(他总是如此),跑了进来,然後跑出去,往後院喊姨娘替老人烧烟。「啊,你在苏州住一个月看,假若你不相信。并且我警告你--」
蒋蔚祖在门廊外遇见金素痕和客人们;金素痕微醉地,娇媚地高声说:「你不大会相信这种生活除了六十岁的老头子--」看见丈夫,她微笑地止住,并且站下,站在树影里,厢房底灯光照在树上。傅蒲生肩着上衣,脸上光辉焕发,浮着快乐的幸福的微笑。
树影落在金素痕身上。她是多麽可惊--那样美丽!她底头发凌乱地下垂或蜷曲,遮住她底洁白的前额。她底白手抱在丰满的胸脯上,显然是快乐而故意地,并且很精细地,做出那种微微吃惊的姿势。她兴高采烈地笑着,不想掩饰她底快乐,并且显然企图把这快意分给别人。蒋蔚祖惊讶而阴郁地看着她,最後把眼睛停留在她底赤裸的手腕上。「你们喝酒?」他问王定和。
「蒲生负责!」
「对,我负责。怎样,禁止?」
「对天发誓!」金素痕笑了起来。
蒋蔚祖眼睛闪烁。他点头,走过他们,举手蒙住眼睛,走入槐树丛。
他向他所遇到的第一个仆人要一壶酒,兴奋地念着诗,跑过假山,跑到荷花池边,盘着腿坐下来。他高声诵诗,猛烈地喝酒。荷叶和荷花在静夜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香气和酒,和内心底惨痛混在一起,以後他永远记得。
第三章
在南京的蒋家底人们,在他们底亲戚和朋友中间是很容易识别的。熟人们喜欢谈论蒋家,酷爱对於蒋家底未来的命运的任何暗示,并编造和夸张它们。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蒋家底人们是呈显出那样斑斓的色彩,他们是聪明,优美,而且温柔多情;如傅蒲生所说,他们是「苏州底典型」。蒋家底女性是很自知的:她们相互间那样亲爱,她们无时不表露出她们底高贵的教养,并且,在她们底互相的爱抚里,是流露出一种对未来命运底高贵的自觉:她们要协力分担一切打击和不幸。因此人们很容易在很多人中间辨认出谁是蒋家底人。他们底令人注意还有一个原因,并且是很重要的,这就是京沪沿线底庞大的财产。
因为这个原因,蒋家底人们底各种表现和活动便鲜明起来了。照耀在财产底光辉中的,老家主底可敬的生涯和性格,金素痕底女性的英雄主义,或者野心,蒋蔚祖底软弱,以及蒋少祖底沉默,随时表现出关於蒋家底未来的命运的强烈的暗示,而蒋家底姊妹们在这中间所做的温柔的奋斗,是最令人感动的。
金素痕在蒋淑媛三十岁生日前来南京,但并非为了蒋淑媛底生日,而是为了进法政学校,并在南京长住下去。这件事令熟人们激动。蒋家底熟人们对金素痕总怀着戒备或敌意,他们认为这是由於金素痕是,用他们的话说,罪孽深重的女人:说这句话时他们总带着古怪的,但天真的嘲笑,好像他们觉得这句话是一种对大家的宽恕,或他们自己也并不相信这句话似的。
他们对这件事是这样看的:第一,来南京绝非蒋蔚祖底意志,金素痕是骗他出来,为了向老人要钱;第二,长久住南京,就可以用老人底心爱的大儿子来威胁蒋家,攫得田地房产;第三,南京底场面於金素痕是必需的:她在南京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