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明天回南京吗?」他重复地问,用同样的声调。「是的,」王定和回答。迅速地霎眼睛。
老人沉思着。
「田租的事,冯家贵交给你,你清理过了吗?」他问蒋蔚祖。
「清理的。」
「有多少欠的?」
「大概--五百。」
老人沉思着。
「阿顺怎样?」
「他睡了。」金素痕回答。
老人轮流地,迟缓地问了这些,忽然皱眉环顾大家。「我刚才想过,战事不会结束,中国人底灾难要来了!」他猛力握紧椅臂,抬头看天。「你们有力量负担吗?」他低沉地问,环顾男子们。
王定和,不知因为什麽原故,胸中发生了庄严的微颤。他在他底同辈,所谓现代人中间还不曾听到用这样的声调问出的这样的话,而他是有这种渴望的。这是这样的:假若傅蒲生此刻也感到这个,那只是因为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但王定和却觉得从老人汲取了力量。
王定和底表情强烈而深沉,他严厉地沉默着。
蒋蔚祖皱眉。
「那麽蔚祖,」老人说,停住,等待儿子底视线,「你要去南京吗?」
蒋蔚祖看着他,不回答。
「你应该自己说话!」老人用重浊的声音说「自己」这两个字,然後宽恕地微笑。微笑即刻消失了。
蒋蔚祖坚持不看金素痕,但感觉到她底视线,并觉得这视线是热烈的。
「你要去读书?」老人忽然问媳妇。
媳妇笑了。
「不一定。看爹爹底意思。爹爹觉得怎样?」
「啊,啊,哼!哼!」老人说,然後站起来,向蒋蔚祖挥手,走出葡萄架。
「你们看,」老人和儿子离去後,金素痕坐到大藤椅里去,活泼地说:「爹爹底脾气多怪呀!啊,苏州真闷。我投错了胎!」「你是才智双绝的。」王定和含着不可渗透的微笑恭敬地说。
「开玩笑,你这个人!」金素痕挥鹅毛扇,挺出胸部,大声说。
「我昨天读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在苏州读这种书!」她笑出声音,一种幼稚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蒲生,请你给我摘一串葡萄!」
傅蒲生愉快地抛去香烟,跳上桌子。
「我要一瓶酒!」他站在桌上向仆人们大声说,然後摘下葡萄来。
「这个夜多麽美啊!」金素痕右手接葡萄,左手罩在纱灯上,含着惊愕的、有些天真的微笑向王定和说。王定和仰在椅子里吸烟,点头,并且微笑了。
蒋捷三心情焦躁,在郁热的房里,在笨重的家俱间大步徘徊着,教训儿子。
「你坐,」他说,「你坐下听我说。你听了就忘记了,你要想想,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糟蹋,我是老年!--」他看了儿子一眼,「你又要去南京吗?啊!少祖给你出的主意还是定和?」他急剧地挥手:「少祖混得不错,小流氓,好,好!哼!哼!他要参加打仗?你是他哥哥,比他大一岁,你要教训他!」他在桌前站下来,喝茶,然後露出迟钝的表情。「那麽,是素痕底主意了?」
「我自己的主意,爹。」
「不希奇,不希奇!你底老婆要读书,骗子!呆子!」他恶毒地笑。
蒋蔚祖恐惧地看着他。
「你底老婆多漂亮!你就粘住她一生,她比你高明!」「爹!」蒋蔚祖摇手,痛苦地说。「不是我自己结婚的!」他庄严地说。
「胡说!」
蒋蔚祖凝视地面,闭紧的嘴部痉挛着。
老人徘徊着。
「淑媛,你们!」他说。「电影好看,牌好打--秦淮河有花灯!」老人出声思索,然後背手在敞开的大窗前站下,沉默很久。窗外,密叶丛底深邃处有灯光。凉风吹动老人底白印度绸衫。「那麽,你是死心塌地,你去吗?」他用老年的声音问。
「啊,才歇了半年!下关的房子是为你买的!那时候你为什麽又要回来?」
蒋蔚祖怀疑地看了父亲一眼。
「你去,好!」老人用威胁的大声说。老人承认了。形势是很明显的,他无法把他底大儿子,他所最爱的大儿子留在苏州。「动乱的岁月吸引--」他说了这一句,走至榻边,坐下,脱下鞋子盘起腿,然後垂着头。
他开始用一种安静、忧愁、寂寞的声调说话,眼角聚起松软的皱纹。
蒋蔚祖忧伤地凝视着父亲,注意他眼里的柔软的光辉,逐渐露出深沉的、凄凉的、聪颖地理解人世的表情。他在桌边托着腮,点头,并且叹息。老人说完,他以女性的姿势从桌上滑下手臂,大声叹息。这个叹息表示,他一切都了解,但事情常常是两难的。他底离家是不可避免的。父亲底孤独和痛苦,妻子底热情和愿望,他自己的需要--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