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场底灯火完全熄灭了。可以看见在苍白的天上飘着的蓬松的云。在田野上,各处的断岩、浅谷、河岸、庄院、树林被静止的,稀薄的雾霭覆盖着。各处有激烈的犬吠声。每一阵冷风,都带来一阵冰冷的、腥膻的新鲜的气息。
赵天知穿得很单,感到寒冷。他坐着,想到,假如明天能成功--上帝帮助他!--他就要和这个石桥场,这些有价值的,高贵的朋友们告别了。从往昔的回忆,发生了悲凉的,兴奋的想像。他觉得他底生命将有悲剧的终结;他觉得,他,万同华,张春田,蒋纯祖和孙松鹤,他们底生命,都将有悲剧的终结。他很冷静地想到这个,看见这个。
蒋纯祖常常要想到,看见别的,因为他心里的渴望是这样的多,因为,在这个时代底重压之下,他渴望解释他底生命,以和那重压着他的一切抗衡。但赵天知自然地想到这个,看见这个。从市民们底戏剧里,产生了光荣底追求者;从农民们底史诗里,走出了虚无的哲人。这个时代在理论上解决了一切,在实际的社会生活里,产生了无穷的分裂、矛盾、追求、遗弃、痛苦,和不值得一顾的小小的悲剧、小小的灭亡。但这是多麽辛辣呀,对於那些主人公们,这些小小的悲剧,小小的灭亡!为什麽他们总是不能认识现实!为什麽他们总是夸张起来,狂热地喊着:「前进!」
「这一点也不生关系,这一点也不妨碍我,要是她自己不愿意,背叛我,轻视我!」赵天知想。他现在不得不这样想了,一种猛烈的渴望,占领了他,他突破了为他自己所努力地造成的恋爱的梦想,带着更高的浪漫,站在赤裸裸的现实中了;「我们两个人,是两个生命,各人负自己底责任!我们从来就没有互相理解!她照着她底样子去做,她愚蠢,对朋友不讲信义!我应该负责任,可是像这样就不能束缚我!是的,我这样想!这里是石桥场,这里是全世界,我相信我已经有经验,我相信谁都不能逼迫我,我要自由!如果哪个拦住我对我说:你不准走这条路!我就要杀死--他,走过去!」他看着前面的田野,他看见自己举起了刀子,他发出笑声来。他从身上取出刀子来掷到地上去;发出轻微的声音,刀子插在泥土里,在夜光下发亮;「这样多的丑事,这样多的迫害,我们没有生活底权利吗?至少我有一把刀,至少在我死底时候,我会在你身上戳两个洞!」他说出声音来,望着那把刀子,感到欢乐。显然,失望的生命,有浪漫的、华丽的冠冕。但这种热情也是可惊的朴素。如果人们能理解赵天知底经验,和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感到的痛苦的话,人们便能明白这把刀子有什麽意义了。他,赵天知,联结着他底穷苦的家庭,在石桥场底深处激荡着;他是沉没到海底,窒息着,每一个波荡都使他摇晃。他敏锐、诚实、但常常被热情的想像所动,变得出奇的荒唐:请鸟枪带信的事便是例子。仅仅是某些东西的本能的、肉体的、苦闷的厌恶,便足以使人有杀人的念头。对这个社会的那种单纯的道德思考,给人们启示了正义的,复仇的权利。
蒋纯祖披着大衣,站在他底後面看着他。蒋纯祖已经这样地站了很久,显然赵天知底独白和那把刀子使他快乐。他突然地跳了出来,一脚踢开了插在地上的刀子。赵天知惊吓地叫了一声,随即站起来,可怕地看着他--几乎不能认识他。
「刀子送我。」蒋纯祖说,拾起刀子来。
他显得严肃而恳切,但赵天知仍然可怕地看着他。赵天知想,在这种紧急的时间,他应该怎样扑击,以便把刀子夺回来:他想得非常认真,他可怕地看着蒋纯祖,以致於蒋纯祖感到不安。随後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他们显然喜爱悲剧,他们在这里面寻找欢娱。在这种时候,他们觉得轻松,和谐,於是他们在石阶上坐下来,开始了亲密的谈话。蒋纯祖偶然地--他自信他是偶然地--问起了万同华底某些事情。赵天知和他说了一些故事,并且说了她,万同华底家庭。赵天知显然明白蒋纯祖,假装是偶然地提起这些故事来的。渐渐地他说到题目上来了。他说,据他看,万同华异常关心某一个人。
蒋纯祖沉默着。在这一类的时候,他曾经是很善良的--那种甜蜜,那种青春的幸福和光荣向他唱着歌,使他,在「爱情的小河」中陶醉,在无上的赞美中露出了羞怯的,欢喜的微笑;在纯洁的青春里,蒋纯祖曾经是多麽简单,多麽善良啊!但他确信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当人们确信起来的时候,温柔的歌,就唤起了冰冷的傲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