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艰难的。这一切使他烦恼。而他底主要的对象,是压迫着他的那些冰冷的教条,和一切鼓吹、夸张、偶像崇拜。人们说:人底精神活动底对象,决定了人底本质。在这里,就出现了悲苦、怀慕、怜悯、基督教的心情,并且出现了冰冷的英雄主义。这个英雄,是肯定了这个时代的理论的,但否定了统治着这个时代的感情。对於那些理论,用他自己底话说,他保留了解释权。
所以他荒废、无聊、感到厌倦。所以万同华使他感到辛辣的苦恼。也因此,赵天知使他愉快。从赵天知那里,他得到了一种全然新鲜的东西,他觉得,对於人民,他得到一个启示了。但他对赵天知保留着一种优越的感觉,并且他从不隐瞒这个。他想这一方面有了一种饥饿,他对赵天知底执拗和沉默非常的留心,非常的不满。而且,必须强制着不谈自己底题目,他们底谈话才会活泼起来。从这里产生了那种优越的感觉,也产生那种猛烈的,欢乐的,善意的攻击。
他希望赵天知能够成功,但他提示说,对於吴芝蕙那样的女子,不应该存太多的幻想。他说得很含糊,因为怕动摇赵天知底热情。同时他因他们底离别--他愿意相信这个,愿意相信赵天知底猛烈的热情--而感到凄凉。
他祝贺赵天知能够成功,并祝贺那个顽皮的赵小知。赵天知含着朦胧的微笑看着他。於是他们里有嘲笑的欢乐:他觉得,这件事,是绝顶的浪漫,绝顶的好。
他向赵天知说,依他看来,现在就绝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了。他提起这个,因为他对赵天知底沉默一直感到惶惑。
「因为,假如你负了这个女子,你才真是曹操。是不是?」他笑着说。
「不是。」赵天知,看定他。「将来我恐怕仍然要负她。」
「他也有这样的问题吗?也有吗?」蒋纯祖想。「一个人,要负责任,要把事情做到底,对不对?」赵天知诚恳地问。
「光是这个吗?」蒋纯祖说,含着不变的笑容。显然的,赵天知心里有美丽的幻想,但他又看得很现实,这是他底苦恼。而且,两个男子在一起,流露出对女子底爱情的嘲讽的情绪来,也是常有的情形。
「光是这个!」赵天知说,「前年中秋节我在西安,做了一首诗:仇未消失恨未休,满城风雨度中秋,梦断乐园心已冷,长安处处使人愁!」他在桌上抱着头,带着一种悲凉的表现,大声念着诗。接着他念其他的诗。他喝得更多,激起热情来,他底发红的大眼睛里有愤激的光辉。他每念完一首,就含着他底轻蔑的悲哀的微笑看着蒋纯祖。他大声喧闹了,从《水浒传》念到《桃花扇》。这些诗歌表示了他底最内面的思想和慾望;这些诗歌说,在将来,在他,赵天知底路程的终点,他将离开家庭,朋友、爱人、走到人们所不愿意知道的,荒凉的山中去。「在我底家里,扶犁耕者,为五十以上的双亲,十四岁以下的幼儿!将来,所可告慰於故人者,唯此心--贞洁如冰霜!爱情爱情!人生人生!老兄啊,他年南柯一梦醒,山径小路候故人!」他大声说,辛辣地笑着。
蒋纯祖感动地看着他。
「老兄啊,这个时代也有另外的一面,也有!回到石桥场来,风风雨雨,又是一年了!」他说,凝视着蒙着烟雾,照耀着朦胧的灯火的,寂静的街道。酒馆里,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了。「人底生命短促,」他看着蒋纯祖,说,「为理想,为朋友,为自己,为这个万恶不赦的家乡,为家乡父老,岂能不干一番事业!--」
「怎样,你醉了?」蒋纯祖温柔地说。
他们沉默。蒋纯祖低声唱歌。他们看见一乘滑竿在店舖门前通过:他们看见了烫着头发、拿着皮包的妖冶的李秀珍。在石桥小学底那个告别以後,他们第一次看见她。滑竿迅速地抬了过去,李秀珍,身上的美丽的鲜明的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中闪耀着。蒋纯祖站起来,跑到门口。
滑竿在昏暗的街道上迅速地抬了过去;有时在灯光中出现,那鲜明的一切闪耀着。
蒋纯祖走到街心,感觉到冷风,他抬头看了看天。他希望冬天到来,他希望大风雪。他站着,在冷风中冷笑。然後他大步地走了回来。他辛辣、猛烈、骄傲。还是这样的:在周围的卑贱的一切里,他长期地失意、矛盾、疲乏、痛苦,然後意外地,突然地有了冰冷的愉快,他撩开衣服跨着猛烈的大步,感到自己有高贵的思想,感到自己有成为人间最美、最强的人物的可能。他坐了下来,含着愤怒的笑容向着赵天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