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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46)

作者:路翎

有人喊叫拿绳子来。吴芝蕙底大哥走了上去,向赵天知底胸上极其猛烈地击了一拳。但赵天知毫不防御自己,他倒到窗户上去。他底眼睛静止,可怕。他底眼光忽然变得透明,好像黑暗中的猫。

「天知,走开!」蒋纯祖大声喊,战栗着。

赵天知不动,以猫的眼光看他。他忍受了第二拳,咳嗽了两声。他觉得挨打很快乐。接连的残酷的打击使他从绝望、迷乱、犹豫中醒转,面对着命运,变得坚决,顽强。他想,这就是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带给他的一切。他觉得生命很简单,这一切很好;他有奇异的,人们常常在愤怒中感觉到的,强大的快乐。

蒋纯祖恐惧,屈辱、愤怒,走了上去。他突然地吼叫起来了。他明白他要拯救他底朋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他被击倒了。但他清楚地,有力地看到赵天知底猫般的眼光。这眼光突然地更明亮,赵天知取出了他底锋利的刀,举在头上。

吴家底人们退後了几步。蒋纯祖明确地知道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他爬了起来,冷笑着。他向鸟枪瞥了一眼:大概因为人太多的缘故,鸟枪无法冲锋;鸟枪底眼睛睁到了最大的限度,瞪视着。

「天知,走开!」蒋纯祖喊。他试出来吴家的人们已经放松了。

这是在这个浓雾的小院落里短促地发生的一切。吴家底人们,不管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在现在是有着道德的愤怒。但这是一种乡野式的自大,当赵天知举起刀子来的时候,他们底道德的愤怒便撤退了:他们觉得和赵天知这样的人流血,是不值得的。

赵天知突然转身,跳起来一脚蹬开窗户,迅速地跳了进去。

吴芝蕙披着衣服站在房中,苍白、恐怖。

「跟我走!」赵天知说,脸打抖。

她看着他。他跑过去打开门,站在门边。

「跟我走!外面是自由!」他说,指着门外。

「饶了我吧。」吴芝蕙说,低得几乎听不见。

「走不走,说!」赵天知凶恶地说,看了刀一眼。吴家底人们出现在门口了,拦住了门。

「她是我的!」赵天知向他们叫:他明白这句话底意义。「走不走?」他向吴芝蕙厉声说。

「不走。」吴芝惠回答,同时退到床边。

「我们底关系完毕,我底责任尽了!」赵天知大声说,然後迅速地跳上窗户,跳了出来。

他们迅速地步出门,走过池塘、竹林、土坡;飘浮着的浓雾里有太阳底金色的光。他们沉默着,他们差不多是在奔跑。在一个斜坡顶上,赵天知停下了;他咳嗽,用手接住吐出来的痰,蒋纯祖看见了血。

「怎样?」蒋纯祖恐惧地问。

「不,没有关系。」赵天知说,向他温柔地笑,脸上有小孩的表情。「啊,顽固的母亲,美的女儿,愚蠢的情人!」他说,笑着,脸打抖。

「你原谅了这一切了吗?」蒋纯祖感动地、哲学地问。他觉得,赵天知底这句话,含着悲伤的温情,是对於残酷的现实的一种美化、抚慰,和一种原谅。

「我原谅了!」赵天知悲伤地大声说。

「可能是因为爱情,因为他底自由和他底责任--他原谅了!他已经被打出血来,他却原谅了!」他们走下斜坡,蒋纯祖感动地想。

「你已经被打出血来,你原谅了吗?」他谨慎地问。「我原谅。」赵天知简短地说。

他底声调里的某种力量深刻地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觉得,因为爱,主要的因为爱自己,人们原谅,这种力量胜过一切。从浓雾里,太阳升了起来。蒋纯祖觉得温柔,爱,清醒,有力量。

※※※

赵天知病了,他回到家里去,好久不出门。孙松鹤从城里回来,带回了一些新书,并且带回了一些故事;他们觉得这些故事和他们是血肉相关的。蒋纯祖短促地有兴奋的,快乐的心情:朋友回来是一件快乐;他们突然有无穷的话要谈,他们谈了一整夜。他们谈到国内外的政治形势,欧洲底阴谋和战争,张伯伦底可恨,以及在一切之中的总的原则。谈到政治、文化、希望、目前的苦闷,和其他一切为他们所特有的话题。他们不停地大笑。那在先前是苦闷、灰暗、混乱、艰难的一切,现在突然变得生动、光明、美丽、简单了,「所以,」孙松鹤在每一个话题後面证明地说,「我们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并不是没有。」

但两天後生活又照旧地变得冷酷、愚笨、灰暗、艰难。蒋纯祖记得,两年前,或者更远些,他是那样的热情、单纯,那样的爱自己。现在他是这样的憎恶自己。在人们底身上,最美丽,最动人,最富於诗意的,是那种尚未在人生中确定的性质,从这里发生了一切梦想和热情。蒋纯祖觉得,虽然他并未被确定,但已经被规定了,那个不可见的,可以感到的,强有力的样子,正在向他合拢来,他就要被铸成那种固定的,僵死的模样。这种意识,唤起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