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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39)

作者:路翎

今天他并没有能探听出来赵小知是否还存在,鸟枪说,对於这个,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但赵天知觉得满意,他相信赵小知一定存在。并且一定是一个勇敢的、猛烈的家伙。

蒋纯祖从姐姐那里借了钱来,给了他一部分。一直到晚上他都非常的兴奋、快乐:在明天黎明的时候,他就要告别这个可恶的石桥场,投奔到远方去了。他记得他底先生和他底师母底故事,这个故事激动了他。这个故事是非常浪漫的:十五年前,张春田从他底岳父家里用手枪抢走了他底妻子,带着她逃到上海。

「现在轮到我了!」他想。

是的,现在轮到他了。晚上他去看了父亲,然後去看了师母,他说师母很爱他,他底想像是愉快而放任的。他尊敬万同华,但他底想像对万同华做着同样的游戏。某次他生病的时候,万同华照料他,他忽然觉得幸福,和她调情起来了;「我们相逢太晚了!」他说。其实是并不太晚,但他明白这是没有可能的,因此是太晚。万同华不理他。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本《少年维持之烦恼》来借给万同华看,万同华即刻就还给他,说:不好看。讲着锺情和怀春之类的书,讲着失恋、厌倦、和自杀之类的书,万同华是讨厌的。此外赵天知还哼了几首古诗送她,她收下了,但蒋纯祖注意到,她根本没有看。她待赵天知如兄弟,现在赵天知就向她告别。

万同华不相信他会成功。万同华认为让鸟枪带信的事是绝顶荒唐的。它实在是绝顶荒唐的,但赵天知信仰自己底爱情和狡猾,万同华责备赵天知不听她底劝告;她说,事情没有那麽简单。赵天知很扫兴。「她在吃醋!」他想,使自己重新快活起来--他不知怎样这样地天真。

他和蒋纯祖去喝酒。他激动:伤痛、悲凉、奇异地快乐。

人们在这种时候很少能冷静的。无论怎样,结果是就要到来了。这是好的,这里是多年的生活,苦闷、忍受,於是在黑暗里投进了一道强烈的光明,人们临到了收尾:他们觉得是临到了收尾。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变得强烈而鲜明,在这一切里面,有命运底悲凉的、甜美的歌。石桥场是昏沉、枯燥愚笨的,但现在石桥场是生动的。赵天知喝醉了,靠在污黑的墙壁上,凝望着街道。

是什麽力量给他带来了和石桥场底生活、思想、命运完全不同的生活、思想、命运?他想是神,是上帝。在世俗底烦琐的扰乱里,没有神,也没有上帝;但到了某一个严重的关头,为了自己底那种绝对的热情,人们就树立了偶像。一切都不能开玩笑;一切放荡和一切作恶,没有一件是开玩笑的。这里是生命、责任、愤怒,那里是黑暗的消亡。这里是灯火朦胧的石桥场,是阴湿的秋夜,泥泞的街道,故乡底苟且的,无出息的人们,那里是光明、战斗、生命和自由。这个刁顽的青年靠在酒馆底墙上,有时他睁大他底眼睛,有时他闭上;他是有着神圣的感觉。蒋纯祖是带着大的好奇心参与着他底这件事的;觉得能够帮助这样的朋友,蒋纯祖非常的快乐。因为他们底观念不但不互相冲突,并且互相激赏的缘故,在这里就有了一种新的状况:他和孙松鹤与蒋纯祖之间的状况相反,也和孙松鹤与赵天知之间的状况相反。孙松鹤严厉地批评赵天知,显然他不能忍受赵天知底荒唐。但蒋纯祖以赵天知底荒唐为快乐:他觉得,正是荒唐的,永不止息的冲击,能够破坏旧有的,灰沉麻木的一切。他对赵天知有热情的想像,他们底一切迅速地提升到那种社会的、绝对的意义上去。他绝不能够把自己提升到这样的意义上去,所以他积极地参与着赵天知底这件事,他在里面感到光荣。他确信赵天知需要他,因他底帮助而感到光荣:常常的,由於这种确信,造成了生动的友情。蒋纯祖相信自己是演着重要的角色的,常常在欢乐中不停地嘲笑着赵天知。但有时他在嘲笑中碰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变得惶惑而严肃,今晚的情形就是如此。

赵天知从不向别人说出他底感激来,他相信一切将由他底生命本身来证明。别人向他说意见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着,他从不说出他底判断和感想来,事後也不说。他也不和别人辩论;他觉得行动是最好的证明。在苦闷里,有很多的想头,有时他想再去当兵:「生活是那样简单,一颗子弹就完事!」有时他想出家去做和尚,或者上山去当土匪。他是很认真地这麽想的:在目前的生活里,他看不见出路,在绝对的热情里,出现了这些险恶的焦点。他看见了一切丑恶、堕落、不幸;关於这个社会底现实他知道得特别多,他有颓唐的、逃世的思想。依然是中国底幽灵在这里缠绕着他;他喜欢哼古诗,总是关於命运的。但命运的观念,由於那种绝对的热情,有时就爆发了辉煌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