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338)

财主的女儿们(338)

作者:路翎

为了那个险恶的焦点,为了使自己底一切更严重、更绝对,人们做了一些夸张;在空虚的生活里,夸张就特别大,特别可笑,在严肃的青春里,那些夸张,就使人哭笑不得了:一切是严肃的,但事实并不如此,只是你,主人公,希望如此。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就有着无数的严肃的傻瓜。因为人们是活人的缘故,人们差不多总是不明了事实的。不管别人怎样说,赵天知确信他底爱人爱他,对他忠实,将为他反抗家庭,牺牲一切。这是陈旧的主题,但确实是光荣的主题:这个时代底反抗家庭,并不比五四那个时代容易些;这个主题,这种观念,是落到这个偏僻的农村里来了,而且它底主人公是并非所谓知识分子的穷苦的农家青年。

在他底情绪里--那是一些多麽笨拙的作品!--赵天知向他底爱人宣扬个性解放了。他说,在世界上,人们只对自己负责;人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自由和枷锁。「请你选择一下,请你选择一下!」他说。但他底爱人选择了枷锁。

赵天知永远相信她是选择了自由的,但是别人把枷锁加在她底身上了。在万同华底访问和他底无数的情书之後,吴芝蕙回答说:不要管我。以後是长期的沉默。於是赵天知想,她是因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谋杀了。在乡间,家庭间的谋杀,是常有的事;至少她底孩子是被家庭谋杀了:赵天知想。在阴雨的日子,他多次地跑到吴芝蕙底家周围去,在那个池塘边和那个矮林里久久地盘桓着。他时常耽心会有鸟枪从什麽幽密的地方射出来,但是没有。关於他底纯洁的爱人的消息,也没有。

某次转来的时候,他在场上遇到了那个「鸟枪」。鸟枪并非凶恶的青年,他倒是有着很好的,很讲交情的脾气:只是非常的贪财。看见了他,赵天知就用他自己底话说,有了计谋了。他身边还有十块钱:通常是要两块钱就可以买到「鸟枪」的。

赵天知阴郁、疲惫、赤着脚,破裤子上沾满了泥水。他向鸟枪笑,鸟枪就装出什麽都不在乎的样子,向他走来了。他们一同去喝茶。

这个十块钱,是一个乡下人托他带给他底父亲的,但现在他不管这些。在急迫的情绪里,赵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鸟枪问起了吴芝蕙。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同情他和吴芝蕙的,就是他底喝血酒的朋友,否则就是敌人。这个恐吓使鸟枪困窘,他摇头、沉默着。於是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的体贴、温柔,他脸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骂我,老兄,我心里好焦,好苦啊!」他说。

鸟枪固执地摇头。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头发里去,看着赵天知。

「老兄,我们抽一口去吧!」赵天知说,鸟枪是有嗜好的。

鸟枪底表情有了变化。他底脸变白,变红;他的嘴唇战栗着。显然他很痛苦,他底内心有着斗争。那些在利慾面前总要发挥的灵魂,就是这样地,出卖了他们底家庭和祖国的。鸟枪盼顾,假装没有听见赵天知底邀请。他脸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後他笑出兴奋的、痛苦的声音来。

他们进了鸦片馆,随後,他们进了酒馆。

「老兄,这个场上的事情,哪个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时候,鸟枪亲密地向赵天知说;「你,我,心里知道!一个人,总要讲那麽一点交情麽!」鸟枪说,流下鼻涕来。

赵天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请鸟枪替他带去。他很坦白地让鸟枪看这封信。为了表示信任,鸟枪当时没有看,鸟枪说:要得,要得!然後向信上吹了一口气,迅速地封了起来。鸟枪果然把这封信送到了。

赵天知挖空了头脑,艰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说:爱情是神圣的,自由更神圣。他问蒋纯祖那首诗怎麽写,蒋纯祖告诉了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请你注意。」他写,在「爱情」、「自由」、「注意」这三个词旁边加上了双圈。他称吴芝蕙为纯洁的、高贵的仙女;他请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时候在那个池塘边上等他,和他一同离开故乡,飘流到天涯海角去。「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请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带一封信来,切记切记。」他写。

回信并没有来,那麽是明天早晨了。

赵天知有很多的想像,纯洁的、高贵的仙女是一个,一同逃到城里去卖汤元或者卖香烟,又是一个。後一个是计划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卖汤元,他挑担子、生火、洗碗,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就揉米粉。另外还有世俗的称呼,他总是向蒋纯祖称吴芝蕙为他底老婆,使蒋纯祖非常的奇怪;他称她肚子里的新的生命为他底儿子,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底儿子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却替他取了名字。他确实知道,卖汤元的时候,他底儿子赵小知坐在旁边的竹篮子里,是非常有意义,非常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