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话我自己能不能负责?为什麽我不告诉他,我怀疑,怀疑,今天下午我经历到可怕的怀疑!」蒋纯祖想,望着孙松鹤走进去的门。「为什麽我这样肯定,这样自私,这样夸张?没有用,我永远如此!必须痛苦鞭打,从鼻子上流血,不要丝毫的慰藉,直到死去,--常常企图安慰自己是可耻的,」他兴奋地想,「必须记着你底可耻的过去,必须记着你刚才的堕落和卑怯!最好是完全用尽,痛苦到死,连忏悔的安慰也不要,因为你明天还要堕落!这样到达你底最大的限度,濒於死灰,然後你才能再生。然後你才能起来,感到早晨是光明的,工作是正直的。不然就是永远的黑暗和迷惘,黑暗的,无耻的夸张,黑暗的,可怜的偏见!你觉得痛苦,因为这里没美丽的女人激赏你,没有当代的权威向你伸手,多麽卑劣!冷的,完全冰冷的思想,看见虚荣心,看不见真实的生活,拿那些虚伪的感伤主义来安慰自己,说: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多麽无耻!说:我只求死心--多麽可耻!」
「啊;我想得多麽疲弱!」他想,他站起来迅速地走到窗边,房里的灯火被风吹灭了。他长久地站在黑暗中。他觉得,经过了白昼底可怖的骚扰,他现在完全清醒了。在他底思想兴奋的时候,雷雨底兴奋的声音变得悠远;思想中断、静止,雷雨底大声就奔扑过来。他安然觉得他底革命有力、生动、美丽,他,蒋纯祖,爱自己。这种发觉使他惊动,因为他刚才还憎恶、虐待、鞭挞自己。但这种情绪在这样丰富的深夜里不可遏止,那个可怕的力量,在白天里是苦闷的东西,现在变成美丽的情慾抬起头来了。
於是,在暴风雨的窗边,这个蒋纯祖放荡着:用他底思想、情绪、记忆、想像;用风骚的微笑和隐秘的歌声;用他底灵魂和肉体。他企图替他底痛苦的生命找到一种宗教和一种理论,他找到了人民、工作、生活、痛苦,他确信这是一种纯洁的力量,但立刻他就爱自己,更爱自己,觉得青春纯洁、有力、美丽。
但这个美丽的时间是短促的。
他想到高韵,她底快乐的笑声和她底迷人的身体。周围有热烈的灯光,美丽的虹彩;港湾里闪着波光,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波涛上飞舞;辉煌的灯塔伸入繁星的天空,有了钟声和悠远的、温柔的合唱。接着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暴风雨的黑夜里飞翔;天地间充满了浓密的黑暗,那个肉体显出柔腻的白色。他,蒋纯祖,拥抱它--欧洲底陈腐的想像在这里就获得了新的生命,统治着中国底这个时代了,但这个时代,信仰未来的权力,羞於表现它。蒋纯祖有时觉得这一切是赤裸的、美丽的,有时觉得它们是陈腐的、书本式的。但这两者任何时候都联结在一起,因为人类是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交。那些善於给自己底现实的生活,情慾、梦想加上历史悲剧底光辉的人们,升到世界史底舞台上来。蒋纯祖,带着他底乱七八糟的一切,成为出色的演员了。在那些想像的城市和港湾里,在那个想像的女人底悲剧的、迷人的胸怀里,在那种淫荡而又庄严,虔诚而又放纵的温柔的、热情富丽的交响乐里,蒋纯祖得到自由的、崇高的生活了。他不相信任何道德,又忘记了瞬间前的,用他自己底话说,流血和痛苦。重要的是,他,这个英雄,在这一切里面感觉到这个时代。人们很难理解他为什麽这样欢喜成为出色的演员。有时他想:《圣经》上说,凡是对女人起了淫心的就已经犯了奸淫了;他这样想,因为这个时代的那些优秀的人们,是非常地崇拜《圣经》--但他总是已经犯了奸淫了;他快乐、痛苦、幸福、激动,一小半是因为觉得自己卑劣,一大半是因为觉得他能够和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较量自己: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已经把他非常丰富地描写了出来了。
但他是从不和自己开玩笑的。他是不要虚伪的。只不过在某些时候他稍稍戏弄一下:结局还是非常严肃,非常猛烈。他拧自己底耳朵,笑了,说他抓住了这个时代底耳朵。但即刻他发出痛苦的叫声,站了起来。他拧得太痛了。「这一切多麽可怕,多麽可耻!」他愤怒地、痛苦地想:「只有我底生命是最卑劣的!我什麽没有做,什麽也不能做!我仇恨一切人,完全在仇恨,妒嫉里面生活!为什麽没有爱?为什麽不能爱?为什麽只是欺诈哄骗,奸淫偷窃!」他想,战栗着。重要的是,像把自己赞美得那样高一样,他把自己诅咒得这样下贱。「我不能生存了,我毁灭了,一种盲目的力量把我毁了!但是虚荣、名誉、成功、爱情、友谊,我什麽都不要,都不配要!现在是生与死,简单得很!」他想。雷雨底怒吼声突然地奔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