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点是显明的,这在最後挽救了他;他从未把他底音乐放在高韵底脚下。这是他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在这一面的严肃里,潜伏着人生底最高的真诚。
他几乎妒嫉他周围的一切人,每一个新人物底出现都逃不过他底冰冷的观察。这里是好些掮客们和知识青年们常常出现的处所,他觉得他们都是王颖那一类的人,说着空泛的理论,追逐虚荣或权力,不感觉到别人底生活。这正是那些热情的理论膨胀到最高点的时候,以集体或未来的名义,到处出现着那些戴着桂冠的个人。这些人们使得那些明星,那些导演和剧作家同样地戴上了这个时代底桂冠。政客们的圆熟的手腕,从往昔的时代遗留下来的诗人底风流和才情,以及妇女们底绝代的风骚,同样地戴上了这种桂冠。那些流浪的饥渴着的青年们拚命地向这里面挤进来。蒋纯祖被这种空气压迫得极端的痛苦;他嫉恨那些桂冠,因为他不可能获得它,而不可获得,常常是由於生活深处的严肃的矜持的。没有多久,他看到高韵攫到这种桂冠了。
九月初,王桂英来到重庆,在这个剧团里出现了。她已经改了名字,但蒋纯祖认识她。蒋纯祖知道哥哥底事,并记得那个湖畔。王桂英同样地是带着新的光辉出现的,於是新的明星在重庆的天空里迅速地升了起来。王桂英在上海的那一段生活,剧团里面的人们差不多全知道。大家很挂念她,有人说她堕落了,就是说,顺从了汉奸了。但现在她单身从香港飞到了重庆。她出现在这个圈子里,带着这个时代底全部的豪华和绝顶的风骚。
第一天她拜访了一些名流和一些政治家,第二天和第三天她没有出来,她拒绝了记者底访问,她说她需要休息,第四天,剧团欢迎她,开了盛大的茶话会。但蒋纯祖没有参加。蒋纯祖问高韵王桂英表现了一些什麽。高韵嫉妒王桂英,说她底头脑里面是黑暗的。於是蒋纯祖含着凶恶的讥讽说,他认识了这个女人。
因为这个缘故,高韵结识了王桂英了。当天下午,蒋纯祖走过剧团底後园,发现高韵和王桂英坐在一起。另一边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另外还有很多人,他们在凉棚下面喝茶。蒋纯祖没有看清楚王桂英,但看到一团艳丽的,热烈的色彩,认出了王桂英。王桂英在愉快地谈笑着,大家听着她。
晚上高韵来了,热情而兴奋,说王桂英已经决定参加剧团,她说王桂英讲述了上海戏剧界底情形:斗争是艰苦的。「难道上海唯一的只是戏剧界麽?」蒋纯祖嫉愤地问。「她问到我没有?」他问。
「她只问了一句,她问你什麽时候来重庆的。」蒋纯祖笑了一笑,站起来,突然地高声唱歌。兴奋的、忙碌的高韵转身向外走。蒋纯祖沉默,妒嫉地看着她。「你今天晚上还要到哪里去?」蒋纯祖说:「回来!回来!」
他叫,跑出房门,但高韵已经跑下了楼梯,没有回头。
「她和我开玩笑,无耻的女人!--但我底念头多麽可怕!」蒋纯祖想,扶住房门。「只是色情,色情!色情!另外的一切全是诡计!我孤独,孤独,没有一个朋友!这些邻居厌恶我!」他走到房里去,然後走出来,走到街上;即刻又走回来,昏乱地倒在床上。他继续和色情斗争,色情带来了痛苦的惩罚。他渴望明天能够再得到高韵,此外他什麽也不能想。最後他有了一点温柔的感情,邻家底小孩有哭声,他沮丧地睡去了。
这些时间是这样的混乱,又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可怕。多量的放荡,多量的睡眠,多量的妒嫉和痛苦,多量的虚伪的自慰。他不知道这一切将怎样结束。他想唯有死亡可以结束,但他又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
他对王桂英纯粹地嫉恨着,他似乎认为是王桂英败坏了高韵的。但几天之後,王桂英来看他了。这对於他,是一个意外。
王桂英来看他,蒋少祖底弟弟,证明了她无论怎样总不能忘记过去。但这又是在她底全部的风骚的夸耀里做出来的,好像她在往昔是值得夸耀的。好像她已经遗忘了她底往昔。假如她也曾觉得往昔有什麽意义的话,那只是因为她需要更多的炫耀,更多的锋芒:在风情里面她体验,并且她肯定她心里的那种追怀。好像那些男子们在衣锦荣归的心情里面体验,他们底对往昔的追怀,王桂英在豪华的风情世界里体验这种追怀。她久已渴望如此:虽然她已饱经风霜,但这个社会却维持了,并且增加了她底幻想:比起湖畔的幻想来,这些幻想是有着更少的忧苦和更多的浮华了。她,王桂英,或许还保留着一些积极的上进心,但这个社会只给她准备了一条道路。现在她觉得她实现了她往昔的梦想了,就是说,她成功了。小报上和电影杂志上称她为泼辣的美人。她到重庆来,并没有想到现在的这种为新的理论所造成的假作严肃的局面,所以她临时有些慌乱:她已经忘记了理论之类的东西了。她访问了那位诗人,从那位诗人底房间里迅速得到了启示。於是她在茶会上说,她已经逃出了黑暗的孤岛,来到了自由的中国,愿意从此和大家共同努力,以挽救祖国的危亡。她和高韵同来,她敲门的时候,蒋纯祖躺在床上看书。门开了,蒋纯祖吃惊地站在床前,眼里有防御的,异常的光辉,王桂英盼顾,笑了一笑,轻盈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