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麽奇怪,怎麽是吃鱼?」蒋纯祖恼怒地说。
随即他沉默,他有了痛苦。他相信他应该反抗痛苦。好像是,在这个时代的理论里,对於追求壮大的生活的他,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他应该反抗痛苦。於是,重新来了放荡的热情。在这个时候,他有效地利用了高韵底一切对爱情的虚荣,虚构,和幻想。他们睡到下午才起来。蒋纯祖醒来的时候,高韵正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她披着大的毛巾。蒋纯祖注视着她底赤裸的腿。
蒋纯祖想到,为什麽她要化去这麽多的时间,化去一生里面的一半的时间来做擦口红,画眉毛,染睫毛,修理头发之类的事。他看见高韵用一种香油涂在颈子上,手臂上,和大腿上。强烈的香气充满了房间,蒋纯祖闭上了眼睛。「是的,这是很幸福--但对不对?这就是生活吗?」他想。
「我替你计算一下,」他大声说,「你做这些事,化去了你一生的一半的时间,就是说,假如你活五十岁,就化去了二十五年--你觉得怎样?」
高韵看着他,一面用毛巾掩着胸脯。
「你怎麽知道我要活五十岁?」她扬起眉毛,含着笑容生动地说。
「那麽是多少?」
「一个女人,她只要活三十岁。」她说,噘嘴,转过头去,然後转动了一下,炫耀着她底包在毛巾里面的身体。她走到橱後去,换了绿绸的,垂着花饰的睡衣走了出来。「啊,原来是这样,那麽一切都明白了!」蒋纯祖笑着说。他沉默了一下,有了庄严的思想力,但那种笑容没有离开:「你不觉得人生是一件工作吗?你不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它底严肃的意义吗?你是愿意走上一个装饰着花朵的,响着什麽一种庸俗的舞曲的,四面有镜子的楼梯吗?你要为了一件美丽的衣服而牺牲了你的一生吗?」
「假如有那种可能!」高韵骄矜地回答,柔情地在地板上走动着,显然这给她一种美感。
「你不觉得那是束缚吗?你不想到自由吗?」蒋纯祖问,兴奋地支起脚肘来。
「什麽叫做自由?」
「打碎旧的一切,永远的前走!」
「哼!哼!难道我没有打碎旧的一切吗?」高韵说,在地板上迅速地滑走着。
「当然,你打碎了!」蒋纯祖坐了起来,苦笑着说。随即他有了严厉的表情,他注视地面。「天气多麽闷啊!」他抬起头来小声说。
高韵继续走动着,在这些动作里欣赏着自己。蒋纯祖悔恨,痛苦,他觉得全世界在反对他。他并觉得他底行为底动机是卑鄙的,他底自由,反抗以及健全的,享乐理想,是卑鄙的。他觉得他和别人完全没有两样,他一点都没有纯洁的,良好的感情。他沉默着。
「是的,这个时代有无数的人去死,而我说自由,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想。
「那麽你觉得,我们将来怎样呢?」他小声问。「应该怎样就怎样!」高韵站在床前,严肃地说。这是这个时代,这种生活发出来的声音,这是个美丽的,有野心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但立刻有另一个声音说话了,这是一个柔滑的,虚构人生的,哀怜自己,并在这哀怜里感到美丽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高韵说,她对一切都害怕,她没有勇气,她厌倦人生;她,好像很快乐,但这只是外表;她,还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就厌倦了人生。「你看,我已经经验够了!而我希望,我能够有一个母亲!」她说,垂着头;她不觉得她底观念是由於一种虚构。他觉得她是这样的纯洁。她抬起头来,她感动着,说她觉得他,蒋纯祖,不懂得人生底忧苦,特别是一个女子底忧苦。
骄傲的蒋纯祖能够接受;但不能够顺从这个。
「你底痛苦和一个乡下的女人有什麽不同呢?」他问。「啊,能够做一个乡下的姑娘,是多麽好!」她用温柔的,感伤的,戏剧的声音说。蒋纯祖注意到,他说的是乡下女人,而她却改成乡下姑娘。「能够在农村里安静地生活,能够避免人生底一切空虚的梦想,能够伴着一棵树、一条水、一座山,能够有一间茅屋,又能够在黄昏的时候唱着山歌从深山里走回来,是多麽好!」
「我不同意你底说法!」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从别人身上看到了这种感伤主义,开始彻底地厌恶它了。他爱高韵,於是他兴奋起来,企图说服她。他说愈多,就愈混乱,高韵则显得愈忧愁。他在痛苦和愤怒里停住了。他不能容忍高韵有这样的思想;他觉得是高韵使他在痛苦。
「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的!」他愤怒地大声说,跳下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