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到他是否能够得到黄杏清;他甚至未想到他是否需要得到黄杏清。他本能地觉得这一切是不可能的。现在他更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主要的是因为较之黄杏清,他更爱自己底美丽的梦境和高贵的、激越的感情--虽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个。站在大风里,他实现了一切;他更尊敬,更爱自己。这种情绪联络着诗意的想像:在浓厚的黑暗中照出来的明亮的愉快的灯火,寂寞的、黑暗的街道,黄杏清底忧伤的,深刻的内心。她底对别人的欢欣的努力,她底值得珍重的秘密,她底勤苦的操守和革命的思想,以及她房里的洁净的陈设--於是黄杏清对他显得更遥远了。这就是说,他,蒋纯祖,在武汉,只有在这一个时间里尊敬,并喜悦自己,将要在这个时代飞得更遥远。
他将永远纪念她,黄杏清。他现在就意识到,後来更明白,假如他曾经对一个女子怀抱过最纯洁,最高贵的情操的话,那这个女子就是黄杏清。
「她在想着什麽?在夜里不能睡去,她底怜爱而温柔的思想,她原谅一切,多麽高贵的女子啊!」蒋纯祖想。「她也许痛苦,也许凄凉,那是因为这个时代,而大风吹开她底头发,她看着什麽?」他想:「我将去了!我将到她这样地望着的地方去,而永不回来!那麽,祝福你啊!我也不愿扰乱。不愿惊动你,我去了,祝福你,而你在每个深夜望着远方,在夏天底甜蜜的夜,在冬天底寒冷的夜,又在寂寞的,凄凉的秋夜我祝福你,而且祝福我们底这个时代啊!--人类在光明中生存!」
大风继续吹着。在黑暗的天空中好像有蓬松的,温暖的云疾速地飞过屋顶。蒋纯祖退了一步,看见被茂盛的树枝遮着的另一扇窗户里有灯火。灯火在浓黑中更明亮。黄杏清动手关窗,大风吹开窗叶。黄杏清,好像很懒,又站了一下,然後重新关窗户。
随即她房里的灯火熄灭了。蒋纯祖凄凉、甜蜜,有眼泪。「我永不忘记,亲爱的人!」他低声说。
轮渡已经停航,蒋纯祖就在码头上站了下来。他靠着栏杆,--风继续吹着,天空里飞过的蓬松的云可以看到;这种云是只在春季才有的--城市完全入睡了。蒋纯祖什麽也不能想,但觉得自己悲伤而幸福。一切是这样的严肃,表现力量;这样的美丽,表现爱情。这样的动荡的时代,这样的悲伤和幸福。对江的大钟敲了一点,蒋纯祖兴奋地听着渐趋微弱的,宽宏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永不消失。沉寂的江里有激怒的浪涛,远处灯火灿烂的江轮进口,传来嘹亮的汽笛声。蒋纯祖突然发出有力的、柔软的、急迫的、无声的哭泣。蒋纯祖在江边徘徊,直到黎明。
蒋纯祖不再到姐姐家去。他遇到傅锺芬两次,和很多人在一起,傅锺芬对他很冷淡。蒋纯祖注意到,在复杂的友情关系中,傅锺芬有了新的严肃;这种变异给蒋纯祖留下了悲苦的,然而兴奋的,特殊的印象。蒋纯祖後来知道,傅锺芬在这个时候已经卷入了新的恋爱。但傅锺芬难於遗忘最初的接吻,难於遗忘她底不寻常的蒋纯祖,在蒋纯祖随演剧队离开武汉前给他写了一封感伤的长信。信里尽量地,天真而扰乱地描写了她底感情。她说她害怕任何东西;任何朋友底变异都使她伤心。她说她以後再不会得到,再不会得到--因为她底心已经破碎。
蒋纯祖深深地被感动。在剧队临出发的时候,蒋纯祖到姐姐家里去辞行,交给了傅锺芬一封长信,说:他感激她,永不忘记她,将来他们要再见。蒋纯祖,是在悲苦的雄心里面说了这些话的。蒋淑珍和他谈了很久,主要的是谈傅锺芬底恋爱和离家的企图:傅锺芬预备加入另一个剧队,从而离家。蒋淑珍痛苦,衰弱,变得噜嗦,重复地,愤怒地说明傅锺芬不能够离家,并长篇大论地用很多例子攻击演剧队。蒋淑珍觉得自己是高贵的--蒋纯祖从未看过她这样地讥刺一切。蒋家底女儿底骄傲的,贵族的性格在她底身上显露了出来,她是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新的时代使她陷入了微贱。贫穷侮辱了她。她说,她是蒋捷三底女儿,在从前是那样的富有!她未流泪,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低着头。
「而现在要我来求人,你底少祖哥哥那样大模大样地过活!你们这些年轻人有什麽可喜的?有什麽喜的?几百万生灵涂炭的灾难,有什麽可喜的?」蒋淑珍说,支着头,唇边有激烈的笑纹:「那些人算得什麽?他们混水摸鱼!」她说。「而我们蒋家从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收回右手,以左手支头,望着墙角。显然她竭力企图压制自己而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