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我当然不能够参加你们底工作--」蒋纯祖微弱地说。他想他可以逃走了。他将怎样继续生活?「并不是这样说!相反的,没有问题,我们需要同志!」「同志,像我这样的人?」蒋纯祖细声说,愤怒地笑着。「每一个人都应该接受批判!」张正华说,宽慰地笑了笑。「但是--我就不能够批判你,我就不能够!--我不理解你!以前我以为我理解你!」
蒋纯祖痛苦地,愤怒地笑着;张正华宽慰地,愉快地笑着。在现在的心情中,张正华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理解;每一个人都要接受批判,他,张正华,曾经勇敢地接受了批判。有人轻轻地敲门。
「请进来!」
瘦长的,衣着随便的,有严肃的,沉思的面孔的剧队底负责人走了进来。张正华介绍了蒋纯祖,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这一切对蒋纯祖造成了严重的印象。负责人从头到脚地看了蒋纯祖,请蒋纯祖坐下,然後自己坐下,即刻就开始谈话,显然他极匆忙。
「蒋同志对戏剧和音乐很有兴趣吗?」
「是的。」苍白的,眼睛发光的蒋纯祖回答。
「刚才张正华同志和您谈了我们底情形吗?」
「谈了。」
「蒋同志以前干过一些什麽工作?」
蒋纯祖,在恐慌中,添加了一些谎话,告诉了他。「啊,是的,是的,很好!」他沉默着,搓着瘦削的手:「那麽,蒋同志要明白,我们底工作是艰苦的!」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要毫无牵挂!蒋同志这一点考虑到了吗?」他长久地注视蒋纯祖。於是笑了一笑,站了起来。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蒋纯祖走到街上便流泪。
蒋纯祖,在痛苦的,柔弱的心情里,再无傲慢,希望傅锺芬能够饶恕他。进入演剧队的最初的几天,蒋纯祖小心地,忧郁地沉默着;一方面因为那种年轻人底蛮性和害臊,畏惧着一切,一方面因为傲慢;傲慢逐渐地抬起头来。他确信他已经进了新的世界;他觉得他自己是不新的,混乱的,这使他苦恼。在敬畏中,他发觉他底道学的思想是不正当的;在这些思想违背他底本意而微弱地苍白地出来的时候,他感到强烈的羞耻。他曾经理直气壮地信任着这些思想,赋予它们以严正的光明,但现在觉得,这些思想,是由於卑劣的念头;他想到,为什麽别人没有这样的思想。他进到这生活里来了;这个生活给他带来了新的欢欣,并燃烧了他底强烈的想像。他并不是一个能适应这种生活的;相反的,他需要它;现在他得到了。强烈的,青春的生命以更高的热度和更大的规模开始活动,蒋纯祖从消沉和忧郁里醒来,清晰地感觉到是这个新的生活拯救了他。
一个月以後,以音乐底才能获得了大家底注意,蒋纯祖在队里变得活泼起来,遗忘了那些灰白的造作的感情和思想了。
但在最初几天,他确然是很痛苦的。他是孤独的,因而是造作的;他底内心是矛盾着的。他又去了合唱队一次,他是强烈地想念着黄杏清。对黄杏清的感情在他底孤独中支持了他;想到黄杏清,他心里有矜藉的,温柔的,悲伤的情感。这个新的,活泼的环境使黄杏清在蒋纯祖心里变得更崇高,更纯洁,更温柔。
在激荡中,年轻的人们创创造了他们底宁静的女神,心里充满诗意。在强烈的一切中存在着的这种凄凉的,悒郁的恋情显得特别的优美;蒋纯祖自己感觉到这个。在不自觉中,或者也由於道学的思想,蒋纯祖把自己底这种恋情和中国底那些陈旧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联结了起来。他心里有凄凉和诗意;他不觉得那些古老的故事,那些张生们和那些莺莺们对於他是不妥的。人们很难想像,在激荡着的武汉,会存在着这些虚构的张生们和莺莺们。蒋纯祖底心里首先是有着俄国小说里面的那些「露西亚的少女们」,这是一篇极美丽的诗;但较实际一点的却是中国底悲凉的恋歌,那些张生们和莺莺们。活泼的青春被压抑,蒋纯祖底恋歌就更顽强,更悲凉了。
蒋纯祖厌恶那个张生,怜悯那个莺莺;但更多的是不曾实在地想到他们;蒋纯祖只是想到古代的中国底顽强的悲凉的恋情,从它滋润心灵。从各个方面来的各样的东西都在他底心里调和了起来,帮助他抵抗那些痛苦的实际的矛盾。
一切是朦胧的,强烈的,痛苦和甜蜜的诗意并存,好像梦境。去合唱队的那个晚上,傅锺芬恰巧没有来;散场的时候,蒋纯祖相信自己是去找哥哥,和黄杏清同路向前走。是温暖的,四月的夜,刮着大风,蒋纯祖羞惭而慌乱,开始落後,想到他应该退回。黄杏清在一家店舖前停了下来,付钱买针线;蒋纯祖在大风中走向她;她向他点头,问他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