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芬!」她喊。
傅锺芬走了进来,苍白的脸上有愤怒的表情;看见了激怒着的母亲,愤怒隐藏,她露出惶惑。傅锺芬比一切人都明白母亲底执拗,虽然很少遇到这种执拗。
「锺芬,你爸爸说,我们下个月就要上四川,你不许--去唱戏!」灰白的蒋淑珍严肃地说。
「我不过这样说,根本就没有决定,妈妈!」微弱下来的傅锺芬说。
「那就是--」
「但是--但是我有自由--」傅锺芬低声说,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蒋淑珍愤怒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自由!」傅锺芬大声地说,特别因为蒋纯祖在旁边,坚持起来。「爸爸说过--而我自己,有生活的自由,不然我就跑掉,哼!」她说,看了母亲一眼,沉默着。突然她伤心地哭起来。
蒋淑珍站起来走进内房。蒋纯祖跟随着她,沉默地看着她。蒋纯祖说,他去了,她轻轻地点头。蒋纯祖走出,她倒在床上流泪。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傅锺芬,看了她一眼,往外走。傅锺芬跟着他。女儿们,在这种境遇里,丝毫不能体会到父母们底绝望的痛苦。
「你底信我看了!」哭红了眼睛的傅锺芬说,嗅着鼻子。蒋纯祖点头。
「我们将来总会见到。」她说。
「是的。」他回答,往外走。
「我告诉你,黄杏清结婚了,和一个人,昨天结婚了!」傅锺芬突然地说。
蒋纯祖震动了一下,但露出淡漠的表情来。他突然妒嫉--他觉得他是妒嫉傅锺芬。
「为什麽要告诉我?」他冷淡地问。
「没有什麽,偶然想到--那麽,将来再见!」「再见!」
傅锺芬站在桌前,愈想愈伤心,重新啼哭了。
「是的,她结婚了,当然是她!」蒋纯祖走出门,痛苦地想:「还在四天前我看到她,她在有些嫌热的太阳里一个人静静地走,穿着灰色的短外衣,街上充满了灰尘,她苦笑,和我点头!是的,有些红润的脸,美丽的黑眼睛,她和我点头,我仍然看见她,心里很幸福!我从来没有向她说过我爱她,当然她不知道!在她面前,我没有勇气!而对生活又有无限的勇气--是的!她结婚了,她是什麽时候恋爱的,她底丈夫是怎样的男子?那麽,在那个晚上,她当然不是想念我了!」他痛苦地,妒嫉地想;但他心里的声音告诉他说,黄杏清是纯洁而崇高的,他,蒋纯祖,不应该如此自私。「是的,我明白,最崇高的感情,它是沉默的。它一定是永远沉默的。而人要健全地,勇敢地,光明地生活:在一个月前的那个深夜里,她使我懂得了这个。青春是壮阔的,我要出发。」他想,不觉地大步,行走起来;街上飞扬着灰尘,五月的热辣的太阳照耀着:「让她遗忘我,而让我记住她,直到最後。她底选择是不会错的,同时我底选择也不错!生命永远向前,我祝福她!」
蒋纯祖,感动而庄严,大步行走。事实是,他底心已不再需要黄杏清;那个温柔的,纯洁的梦,脱离了造作的感伤,脱离了「露西亚」底故事和中国底古老的故事的奇异的联想,成了光明的,永恒的纪念了。蒋纯祖在新的生活里获得了位置,於是脱离了痛苦的道学思想和奇怪的感伤,永不愿记起它们了。现在是,贝多芬底交响乐,喷泻出辉煌的声音来,蒋纯祖向前走去,追求青春的,光明的生活,追求自身底辉煌的成功。
没有力量能够束缚青春底强烈的欲求。
演剧队出发到重庆去。
第七章
这是常有的情形:热情的时代过去,人们不爱任何人,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但熟识无数的人。蒋少祖觉得生活宽阔如海洋,因为他熟识那麽多的人,见到那麽繁复的生活。但在这些人里面他不爱任何人。他并不因此而觉得不安;他想现实就是如此。在功利主义的世界里,每一个人物带着特殊的情调在蒋少祖面前出现,蒋少祖深切地认为这是心灵底世界。人生里面的老手,用心灵底游戏,理性底狡诈伴随着严肃的思想;心灵底热情的门永恒紧闭了。
蒋少祖在这一段时间里生活得很紧张;但同时他朦胧地觉得他对一切都怀疑,他对人生已经厌倦。再无爱情和热烈的理想使心灵开放,蒋少祖觉得对人生已经厌倦。可以说,他是活在深刻的嫉恨里,嫉恨激刺着他底精力饱和的生命。到了某种年龄--不一定是实际的年龄--的中国人觉得自己对一切都不满,终於忽然发现自己对一切都满意,如有不满,就是不满人间还有不满自己底满意者在。於是开始成了大的或小的产业底主人,表扬功绩,嘲笑青春,穿着安适的衣服生活下去了。他们所常得安适的衣服,是他们底祖先觉得安适,或觉得不安,终於还是觉得安适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