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265)

财主的女儿们(265)

作者:路翎

他写这篇文章,主要的是因为嫉恨;在这种嫉恨中,他觉得陈独秀是无限地值得尊敬和同情,而正义是无限地辉煌。他不认识陈独秀,他觉得他底行为是光明磊落的。

第三天,这篇短文在报纸上发表了。当天下午,他接到了陈独秀派人送来的条子。陈独秀,读到了他底文章,请他去谈话。

蒋少祖故意地耽搁了一下,很冷静地想了一下,决定践约。他确信自己能够不表露任何情感,确信在正义之前,陈独秀是不重要的,去践约了,他希望使陈独秀知道,他是为正义而做一切,并准备承担一切,毫不看重个人的因素的。然而他实在是希望结识陈独秀的。

蒋少祖敲门的时候,陈独秀从另一边迅速地,异常迅速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驼背的,瘦小的人。他迅速地出现,以锐利的、寒冷的眼光看着蒋少祖;他不招呼蒋少祖;蒋少祖觉得有一点意外,站了下来,犹豫地向他点头。陈独秀看着蒋少祖有五秒钟,然後迅速地,确定地点头,脸部无表情,目光不动:这是刚愎的老人们常有情形。陈独秀几乎是无声地推开门,引蒋少祖走进房。房间底陈设很优雅。

「坐,」陈独秀说,敏捷地指了一下椅子。

蒋少祖有礼地笑了笑,坐了下来,疑问地看着他。「陈先生请坐!」他欠腰,匆促地笑,说。

陈独秀在衣袖里拢着手,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後飞速地环顾,好像觉得身後有什麽东西。

「我不坐。你底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陈独秀大声说;陈独秀毫未寒暄,开始谈话,在房里疾速地徘徊,从这个壁角跑到那个壁角,显然他内部有焦灼的,不安的力量在冲击,并显然地企图控制它。当他第二次走过蒋少祖身边的时候,蒋少祖注意到,他底锐利的小眼睛里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种热躁的,烈性的东西所代替,而他底眼角强烈地搐动着。蒋少祖不得不注意到在这个人底内部突击着的那种刚愎的,热躁的力量了。

陈独秀迅速地,然而几乎是无声地在房内奔跑,不看蒋少祖,不回答蒋少祖底问题,好像未听见蒋少祖底任何话,愤怒地说着。蒋少祖希望有机会表达尊敬,并窥探力量。蒋少祖脸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来的愉悦的表情。

陈独秀继续在房内奔跑--简直是冲击,他底小眼睛闪烁着,而他底小的,尖削的头伸向前。他奔跑好像笼中的老鼠。他所说的关於他底政治纠纷的话,都是极一般的;但他底这种冲击使这些话显得是严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蒋少祖觉得它们只是为他而说的。

陈独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时他沉默了。好像这个停止於他自己也是意外的;他脸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入瞑想,或者在休息,望着窗外,忘记了蒋少祖。

「陈先生看中国可以从苏联得到多一点的东西麽?」蒋少祖愉快地问。

陈独秀被惊醒,回头,好像未听懂,看着蒋少祖。「苏--联?」他忽然大声说。好像斥骂蒋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脸上有疲困的神情。然後他又回头凝望蒋少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这里。

蒋少祖恭敬地愁闷地笑着。陈独秀缓缓地摇头;这摇头底意义是暧昧的。

「中国底前途呢?」在这个机会里,蒋少祖露出舒适的愉快的态度,问。

「是的,」陈独秀点头,说。「你要抽烟吧?」他问。「我不。」蒋少祖回答,笑了一笑,然後低头在藤椅上搓手。

「这位老兄,吓!」蒋少祖快乐地想,像人们在亲切的朋友面前所想的。

「中国要工业和科学!工业,民主,科学,我说!」陈独秀说,重新露出愤怒的,热躁的表情,向对面的壁角跑去。「必须打击盲动的道路,必须打击!要联合一切力量打击!」他迅速地走了回来,「必须是量底增加,量底增加!」他站住,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我假使要利用社会底弱点,我早就推翻了一切。」他以和缓的,打抖的声音说;这种声音第一次出现。「对日本的战争,必须是一个革命,在革命底性质已经没有了的时候,就直接革命,这是质底变化,单独地完成的!」他说。他重新走到窗边,沉默了。蒋少祖注意到他底脸上有茫然的,痛苦的神情。

蒋少祖冷静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不幸的人。他想他什麽也不会得到,留在这里是无益的,於是他站起来告辞了,陈独秀注意地看着他,沉默着。他向门外走。陈独秀从地上拾起一根火柴来,放在桌子上,看了它一眼--这种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送蒋少祖到台阶前,向他点头。蒋少祖回头,陈独秀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