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告诉她说他去看哥哥。
黄杏清简单地笑了笑,然後低头选择针。她底短发披散了下来,拂着她底洁白的脸颊,并被风吹开。她底眼睛里有欢欣的微笑,好像这些针使她幸福;并好像温暖的大风使她幸福。她底眉头是柔弱的,向柜台倾斜;那种无声的,柔软的动作,使蒋纯祖在甜蜜中陶醉。在店舖底楼上,大风吹着窗帘,发出柔软的,激烈的拍击声。
蒋纯祖问她为什麽要买针;他不觉得这句话是愚笨的。黄杏清说,她底衣服破了,而针又被别人拿走了;显然她不觉得蒋纯祖底问话是愚笨的。她把腋下挟着的乐谱和书放在柜台上,问店家要青色的线。蒋纯祖没有力量走开,於是伸手取那本书。他好久便注意着她所读的书;他看到那本书是《国家与革命》。他看了她一眼,打开书来。他深深地被她感动了;她,黄杏清,读《国家与革命》,这是不平凡的。他迅速地看了两行,被书本感动。黄杏清活泼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种愉快的力量,向他欢欣地微笑。
「这本书,是你底吗?」蒋纯祖问,幸福得脸红。「我的。--不,另外的,大一点的!」她向店家说。她笑着看着蒋纯祖;短的,柔细的发丝在大风中飘到她底洁白的小脸上来。
「我应该走了!」蒋纯祖想。但他不能够动。
「怎麽弄的呀!时间不早了!」黄杏清向店家愉快地发怒说;她底洁白的,柔嫩的小手,搁在柜台上。
蒋纯祖,赞美她底话,笑着看着她;蒋纯祖底眼光说:「是的,时间不早了,但他们不能懂得这个!而我愿意时间还早;我明白你也愿意!」黄杏清看着他底眼睛。忽然,黄杏清底明亮的眼睛异样地闪烁了一下;她转过头去。蒋纯祖脸红了。
黄杏清有了凝神的,瞑想的表情;她凝视远方。短的,柔细的发丝在大风中飘到她底不动的庄严的小脸上来。她显然忘记了目前的一切。她突然地惊醒,咬着下唇,匆促地笑了一笑,露出一种觉醒的力量来,接过了夥计递给她的纸包。
她沉静地严肃地站在街边,站在大风里,她底眼睛在黑暗中闪灼。
「我要向里面的巷子走了。」蒋纯祖笑着说。
「好,再见!」黄杏清以清脆的声音说,向前走去。幸福的蒋纯祖穿街走去,在巷口站住,看着她底身影;大风中街道上没有行人,而各处的灯火清晰地,愉快地在浓厚的黑暗中发亮。蒋纯祖迅速地追着她走去。黄杏清走到学校的街口,回头凝望,但未看见走在黑暗的街心的蒋纯祖。黄杏清没有想到有看见蒋纯祖的可能,所以毫未注意街心;她凝望远处的那家店舖,显然的,在温暖的大风中的刚才的短促的时间留下了温柔的,不平常的记忆。黄杏清在痴想中站了一下,然後走进小街。
她底这个凝视对於蒋纯祖是大的意外。蒋纯祖确信她已经看见了他,甜蜜而慌乱。蒋纯祖跟着走进小街;但黄杏清已经进门,传出了关门的声音。
「她会知道的,她会开门的,她爱我!」蒋纯祖想,站在门外。
紧靠後堵的楼房底右边,窗户亮了。蒋纯祖站在校门对面的空场上,屏息地注视着。窗户打开了,黄杏清倚在窗上,凝望着远方。
温暖的大风在沉静的深夜中吹着,黄杏清不动地倚在楼窗上。黄杏清在楼窗上可以看见灯火灿烂的汉口,并可以看见在江中悄悄地行驶着的渡轮;在楼下的校园中,茂盛的花木在大风里摇摆;杂乱的,低矮的花丛起伏着疾速而柔软的波浪。风里充满了夜间的花底浓厚的,沉重的香气。
蒋纯祖在空场上站着,注视着黄杏清。这个爱情是这样的深刻;处在异常的精神兴奋里面的蒋纯祖,脸上有苍白的,严肃的光辉;唇上有细弱的笑纹。蒋纯祖是在燃烧着,这种火焰愈猛烈就愈严肃。在最初,蒋纯祖有绮丽的感情;想到所爱的人在想着他,却不知道和他距离得这麽近,心里有甜蜜。他确信黄杏清在想着他,他初次尝到这样浓烈的甜蜜。他初次尝到,便认为这是他底每日的粮食了,接着他更猛烈地燃烧;好像是因为深夜中的大风的缘故,这火焰深藏到内部去,有一种严肃的,清醒的,可以叫做意志的力量在他心里发生。甜蜜更深刻,青春的诗意的梦更明确,蒋纯祖突然安静了。
他想到在屠格涅夫底小说里,那个男主人公站在那个叫做利莎的女主人公底花园里,凝望着她底美丽的窗户的情景。他还想到别的;但这些想像都很微弱;在那个清新的,甜美的力量下,他觉得他要永远承担落到他底肩上来的一切,并要做一切。他底肉体安详,他底灵魂深远;他什麽也没有想,他从未如此清醒而深邃地意识过他底生命。他感到最近一个月来支配着他的那些感情和思想,是虚伪的。因为它们变成遥远的,不相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