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在甜蜜的追念之後,触到了严重的问题,内心感到苦闷。蒋纯祖愈想像,便愈不能感到朱谷良;他觉得这是可怕的事。这个时代发出了向人民的号召,蒋纯祖想像朱谷良是人民,感不到朱谷良;想像朱谷良是自己,有着和自己底同样的心,感不到人民;蒋纯祖有大的苦闷。这个努力使他短时间遗忘了傅锺芬。
「我们为什麽爱人民?因为人民是纯洁的!因为历史底法则如此!为什麽爱?因为人民是痛苦的,是悲惨的,是被奴役,是负着枷锁的,啊!说得愈多愈使我痛苦啊!而忧伤的,春雨的夜,忧伤的,春雨的夜--」甜蜜的乐节在蒋纯祖心里浮过去:「我们为什麽爱一个人,认为他是我们底朋友?因为他,这个人,也有弱点,也有痛苦,也求助於人,也被诱惑,也慷慨,也服从管理,也帮助他的在可怜里的朋友!而挣扎,而奋斗,而哭,而笑,而接受历史底最高的法则!而过去是历史工具的,现在是历史底主人!而诱惑多麽可怕,诱惑多麽可怕!」蒋纯祖曾经历过真的诱惑,但渴慕地想像着诱惑底可怕。於是他心里有和畅的激动和力量,他觉得他明白了朱谷良了。他明白朱谷良,因为朱谷良在渴慕中被诱惑--他觉得是如此。
「他底心灵要长存!」他想。有热烈的凄凉的乐节在他心里闪过。他跳下床,轻轻地打开窗户。他打开灯,坐了下来。他底心在热情中痛苦而甜蜜地颤抖。他作曲纪念朱谷良。
蒋纯祖疾速地在纸上涂划,并低声唱出声音。蒋淑珍打开门,探进忧郁的苍白的脸来。
「怎麽还不睡?」
「就睡了。」蒋纯祖回答,一面低声唱出声音。披着衣服的,悲戚的蒋淑珍走了进来。
「我问你,弟弟,」她弯腰,小声说,怕闹醒傅蒲生:「锺芬为什麽哭?总不听劝--在外面又和哪个闹事?」蒋纯祖恐怖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看着她。
「我不清楚--她哭吗?」他问。「是的,她不知道!」他想。「我不晓得她,姐姐!」他说,忧愁地笑。蒋淑珍叹息,环顾,悲凉地笑了一笑。
「夜深了,弟弟!」她说,走了出去。
蒋纯祖茫然地站着,望着窗外。傅锺芬,在激情消逝後,回到家里来,熟悉的一切使她恐怖,她觉得她完全做错了;她,傅锺芬,对不住父母,而蒋纯祖又毫无勇气。睡下後她便开始啼哭;而因为她并不惧怕父母,她底哭声逐渐增高--她尽情地啼哭。
蒋纯祖站着,听见了哭声。於是他明白了曾经发生过什麽事情。以及什麽事情将要发生。他茫然地站了好久,忘记了他底乐曲。他惋惜地望着他底乐曲。突然他觉得他爱傅锺芬,他要冲过去安慰她,并向蒋淑珍说明一切,带她离家--到远方去漂流。
「无论如何,首先我要去安慰她!」他想,走出房。他推开了傅锺芬底房门。灯开着,房里没有另外的人。看见他,啼哭的傅锺芬转身向内。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床边。「锺芬,为什麽?」
傅锺芬不回答,但停止了哭泣。傅锺芬转过身子来,哀怨地看着他。他在床边跪了下来。他跪了下来,想像是为了庄严的爱;但这个行动使他痛苦,他觉得自己不诚实。傅锺芬看着他,移动了一个搁在红绸被面上的,赤裸着,娇嫩而细瘦的手臂。傅锺芬迅速地有了浪漫的心情,觉得她所梦想的浪漫的一切已全部实现,她望着空中;假如这一切毕竟是平凡的,她将不能忍受。她底神情极端的庄严;她底眼睛明亮了。
「锺芬!」蒋纯祖小声喊:「为什麽?」
「请你站起来!」傅锺芬庄严地说,心里有善良的怜恤,但一面想到,一切新的女子,在爱人跪在床前的时候,都一定是这麽说的。
蒋纯祖痛苦地站了起来,惶惑地向傅锺芬底赤裸的手臂看了一眼。傅锺芬想起一切,流泪,抽咽,於是又哭泣。「我们--都会--在将来,我们都会死去,人生有什麽值得留恋!人生,有什麽,」她哭,说。
蒋纯祖想到乐曲,和由它所代表的那一切。
「人生值得留恋,锺芬。」他安静地说。
「但是,对於我这样一个女子!」傅锺芬悲痛地说,想像自己是那个「她」,「而你是不理解的!」
蒋纯祖胆怯地望着她。
「怎样说的呢?」他说,惶惑地笑了一笑。
「天啊,他什麽也不说,站在这里又多麽蠢啊!--他多麽可怜啊!」傅锺芬想,抽咽着。
「你出去吧,停下妈妈晓得了!」她冷淡地说,同时抽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