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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255)

作者:路翎

「啊,现在!幸福!」蒋纯祖想。

黄杏清严肃地看着主人。

「她曾经向我笑麽?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曾经有过那一切麽?是的,曾经有过!我现在是多麽安静!多麽美妙!」主人取出几张自己底照片来,在背後签名,分送给大家。蒋纯祖,在幸福的,感激的心情里,向主人道谢,眼里有泪水。

黄杏清最先告辞。接着大家走了出来,主人送到门口。大家散开去,剩下了蒋纯祖和傅锺芬。他们沿着江边的道路慢慢地行走。在春天的如此温柔的深夜里,他们都有快乐的,兴奋的情绪,他们都嫌路太短。

轮渡在江里航行,传来愉快的马达声。黑暗的江流里,发着微光的,美丽的波浪翻滚着;对江的黄鹤楼下,有灯火印在水里如金色的桥梁。空气是如此的轻柔,如此的沉静;微风里有凉爽的香气。江汉关底大钟敲了十一点,最後的温柔的声音,久久地在空气中漂浮着。蒋纯祖,陶醉在这一切里,并陶醉在傅锺芬底头发所散发的香气里,在傅锺芬身边慢慢地行走。

「我果真是恋爱了麽?」突然他想:「我恋爱谁呢?是她呢,还是她?是的,我是恋爱了,我需要麽?」他想。接着一切思想都消失了;他不再能想什麽,但觉得他是无比的幸福,无比的快乐。他意识到自己身上有清醒的,愉快的力量。他底脸在凉风里愉快地打抖。

他觉得他爱傅锺芬;他身上的清醒的,愉快的力量使他觉得他爱傅锺芬。在现在,这个意识没有任何暗影。傅锺芬是静静地挨着他行走。他们已两天未说一句话,但现在他们和解了。傅锺芬觉得如此美好的时间假如错过,是可怕的;她觉得她不能再等待,她觉得她会变老,变丑。她明白她已和蒋纯祖和解了;他有温柔的悲伤,她底心在甜蜜地悸动。

她认为应该由蒋纯祖先说话,不应该由她先说。发觉到路程慢慢地变短,时间慢慢地消逝,她想在栏杆边站下来;但她觉得应该由蒋纯祖先站下来。一辆汽车从小街驰出,他们避到栏杆边;在车灯底强烈的光亮下,他们站了下来。他们一致地望着汽车消逝。於是他们停住了。

傅锺芬严肃地望着蒋纯祖。

他们是站在微弱的光线下。深夜里街上没有行人。蒋纯祖望着江波。蒋纯祖突然地看着傅锺芬,被她底美丽惊住;他,蒋纯祖,直到此刻才发现她底美丽。他在甜蜜的激动里麻痹,同时觉得自己清新而有力。

「可以吗?可以吗?」他想。他吻傅锺芬。他觉得傅锺芬挣扎了一下;在沉醉中他觉得痛苦;他重新看着傅锺芬,企图了解。但他没有力量了解;他记不得一切。他再吻她,并紧紧地搂抱她。她未挣扎,她顺从了。

蒋纯祖迷醉着,一切是如此温柔;但同时有另一个蒋纯祖清醒着,这个蒋纯祖冷冷地观察着,并批评他正在做的这一切。蒋纯祖在沉醉中有逐渐增强的痛苦。

傅锺芬脱开他,叹息了一声。

「蒋纯祖!」她说,她底嘴唇战栗着,眼泪流了下来。「为什麽?」蒋纯祖问。「发生了什麽?究竟发生了什麽?」他想。

「我觉得--我觉得--」她哽咽,说,「我觉得难受!多麽难受!」她说。她不敢说她怕母亲知道,因为她怕蒋纯祖--她怕这个时代批评她思想陈旧。

「我们能够吗?」傅锺芬胆怯地问。

「为什麽不?」蒋纯祖严厉地说。

「是的,你知道,那我觉得是多麽,多麽幸福!我什麽都不怕!我永远忠实於你,就在你变心的时候也忠实於你--是这样吗?」她说,温柔地笑:「你说对吗?--假如你变心,那我是要多麽痛苦!我明白我们将来会分离!我明白!--」她压迫自己;於是她伤心地哭了。她想像她是为蒋纯祖而牺牲了,内心有甜蜜。年轻的人们,害怕实际的一切,即是这样地美化实际,安慰自己。於是他们都哭了。他们竭诚地感伤,竭诚地表示牺牲,竭诚地互相安慰。他们不明白实际上他们是竭诚地互相分离。

蒋纯祖同样地压迫自己,伤心地哭泣。他说,在这个时代,他将要在荒野中漂流,在一个破落的村庄中寂寞地死去,而在死的时候纪念着她。他说他骄傲地对她坚持了那麽久,现在被爱情屈服了;他,蒋纯祖,从来不曾知道爱情。他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那样的朴素,那样的单纯,不知道这个时代底痛苦,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将来,而他,蒋纯祖,是已经没有了这样纯洁。这些话有多少是真实的,蒋纯祖不知道;假如它们是虚伪的,他便要觉得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