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望着对江的灯火,向这些美丽的,凄凉的灯火盟誓和祷告,伤心地哭下去,使傅锺芬恐慌起来。傅锺芬害怕这种哭泣,因为它和表示忠诚同时表示分离--她意识到这个。傅锺芬,因为企图蒋纯祖底忠诚,在哭泣中表示牺牲,但未料到蒋纯祖会如此的彻底,竟至於破坏了一切。蒋纯祖是比她更强烈,比她更企图绝望的忠诚。
傅锺芬是疲劳了,摇动蒋纯祖,希望他停止。她因焦急而哭出声音来,但因为她不愿在这种感情--她认为它是时代的感情--上落後,她觉得她是为蒋纯祖底话而哭。她止住,又摇动蒋纯祖。
终於他们都疲劳了。爱情和激情带来了愉快的,幸福的疲劳;周围的景物变得特别清新,特别美丽。蒋纯祖又吻傅锺芬,他们疾速地走回去。
走进小街的时候,天开始落雨。蒋淑珍从床上起来替他们开了门,昏沉地问他们为什麽回来得这样迟。蒋纯祖畏怯地看着姐姐,沉默着;傅锺芬简单地回答说,演奏会散场以後,大家去吃了东西。蒋纯祖注意到傅锺芬底态度是冷淡的。蒋纯祖觉得,对於蒋淑珍,这是残忍的。
蒋纯祖温和地问姐姐睡了多久了。他觉得自己是虚伪的。他走进房,开了灯,站在桌前,什麽也不能想,所着愉快地落在瓦上的繁密的雨声。
蒋纯祖长久地站着,望着前面。
「这是春雨!是的,这是春雨!」他想,心里有甜美,於是睡下,熄了灯。
雨声继续着。他觉得自己在愉快的疲劳中睡着了。他觉得一切都美好,一切都幸福。但忽然他坐了起来。也完全清醒了。
「对於姐姐这是多麽可怕!」他恐怖地想。
「是的,我是不怕这种羞耻的!我为什麽怕社会底攻击,为什麽怕羞耻?但对於姐姐,对这个爱我们,得不到安慰,而在忧郁里面生活的姐姐,我要觉得羞耻!」蒋纯祖想,望着前面:「假如毁灭了她,我怎麽能够继续生活?--至於我,是不怕毁灭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什麽?我没有什麽!我所希望的东西,都是我正在反抗的!我反抗光荣,我反抗爱情!但是我反抗爱情?但是,她?」他想到黄杏清。「但是这样想是对锺芬不忠实!是的,不忠实!锺芬已经为我牺牲了!那麽,我怎样办?」
他听着雨声,在黑暗中望着前面。
「一切的根本问题在於我自己!我是怎样长大的?怎样逃出的?这是什麽时代?我,一个青年,负着怎样的使命?像今天这样的生活,是怎样开始的?我浪费姐姐底金钱,在这些场所追逐,梦想光荣,梦想被爱!是的,朱谷良!别的人们!」
他用轻柔的声音说着这些思想。落在瓦上的雨声更清晰,更急速;他底衬衣底钮扣全部脱落,他底胸膛在黑暗中敞露着,他觉得夜凉爽。渐渐地他底剧烈的思想在这轻柔的一切里面消失;在他自己底轻柔的语声中,并在透过纸窗的春底甜畅的凉意中消失,好像火焰在持久的细雨中消失。他觉得有凉爽的、滑腻的、轻柔的东西抚摸着他底火热的胸膛;他底急剧地撞击着的心脏平静了下来了。在青春底甜蜜里,他放弃了他底抵抗,他落进梦境。
他梦见旷野,同时他听见音乐。他不明白他底周围有着什麽,他觉得一切是模糊的,但他感到有甜畅的,轻柔的东西包围着他。忽然有春夜底急雨,忽然有闪着鲜明的波光的江流,忽然,在柔弱的乐曲之上,有庄严的钟声。他觉得这正是他所要找寻的。朱谷良底刚强的瘦脸在急雨中显露出来,在江流中显露出来,在钟声下显露出来,眼里有明亮的,严肃的光辉。黄杏清和傅锺芬活泼地谈笑着在微光中行走。傅锺芬在井里打水,在井里照自己,觉得自己美丽:蒋纯祖感到这个;他,蒋纯祖,就是傅锺芬。远处有村落,还有村落,寺院底墙壁上有标语。蒋纯祖觉得这标语是可笑的,喜悦地笑了好久,黄杏清赞成了他底意见,他,蒋纯祖,就是黄杏清。但朱谷良为什麽不赞成他?他,蒋纯祖,为什麽不就是朱谷良?他说是落着春雨,但朱谷良说,现在是冬天。--那一条染着血污的裤子;那一本记事簿;在庄严中有愤怒的,谴责的歌声。蒋纯祖醒来了。雨继续在落,屋檐甜畅地滴着水。
「在我替朱谷良报仇的那个时候,我不曾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春夜里梦见他。」蒋纯祖想,掩上胸前的衬衣。「他不会想到在我底心里有这样的纪念,他永远不会想到;而我也许能想到,在他底心里,我留下了怎样的纪念--但也许我们活过了又死了,丝毫都不存留,丝毫都不理解!我对他,特别在到了武汉以後,是虚伪的,而在当时,是不理解的!我只想着我自己!他对我的苛刻和无情,是因为他底性格和思想,我们可以在社会底力量里面找到根源!--现在我理解他了,费了多麽大的力量!但我对他底过去毫无所知,而他已静悄悄地从地面上消失,他底屍体业已腐烂!但为什麽他底心灵不能长存?这是怎样的心灵?」蒋纯祖想。她设想自己是朱谷良,经历了那麽多的苦难,戒备着人世,戒备着一切种类的情慾,抱着卓绝的雄心,无视平凡的生存,在这个世纪底暴风雨中看见了本阶级底光明。蒋纯祖做着手势帮助着自己底思想。然後闭上眼睛,寂静地靠在墙上;他好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