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家庭里,像在很多家庭里一样,爱情与轻蔑同在。因为害怕痛苦,宝贵现有的一切的缘故,蒋少祖对於陈景惠,对於他自己底家庭生活底深处,是淡漠而疏懒。他显得是负着重荷的人。他底一切探求,总趋向某种不确定的、他认为是在古代的生活里存在过的静穆了,虽然他底内心永远波动。他注意到庄严和淡漠有良好的效果。这样,在这个热烈的时代,蒋少祖,一面热烈地工作,以在这个时代取胜,一面找寻心灵底静穆,以在永恒的时间里取胜--他觉得是这样。
蒋淑珍来访的第二天早晨,蒋少祖问陈景惠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路过江,但没有说为什麽。陈景惠,停止了她底妆饰工作,疑问地看着他,像每次一样,因他底沉闷的表情而皱眉。
「昨天大姐来过。--过江去看看,你去不去?」蒋少祖说,好像很疲倦,披着大衣。他觉得,假若陈景惠愿意,便伴他过江;不愿意,便不。为什麽过江,是不重要的。陈景惠昨天在汉口看电影深夜才回,因此蒋少祖特别疏懒,在这个机会里表示他不一定需要她。
「你说,为什麽?」陈景惠猜疑地,谨慎地问。「你有没有时间?--」蒋少祖问。觉得这句话过於露骨,他加上说:「弟弟从上海逃出来了,去看看?」「啊!那麽我马上,马上!」陈景惠兴奋地说,开始洗手。
蒋少祖,觉得她故意兴奋,露出忧愁的、了解的笑容。「汪卓伦在马当被炸死了!」他用同样的声音说。阳光照在他底苍白的、忧郁的脸上。
「啊呀!」陈景惠叫起来,跑了一步--「那麽,那麽,他底孩子怎麽办呢?」陈景惠惊动地问,同时动情地笑了一下;显然的,在感动中,爱情来到她底心里。在静默中,她又笑了一下,好像他们是完全和谐的。蒋少祖明白这个笑容,变得严肃而忧愁。
蒋纯祖,在前天跑遍了武汉回来後,便发烧,生病。第二天好了一些,第三天便软弱得不能起床。虽然这样在哥哥和嫂嫂来看他的时候,依然挣持着爬了起来。哥哥底来临使他激动。在看见穿着深红色的大衣的动人的陈景惠的时候,他强烈地感到扰乱与羞耻。他红着脸跳下床,披起新做的棉大衣,颤抖着。希望掩藏自己底扰乱,他向蒋少祖亲善地微笑。
蒋少祖明显地感到了不安。他突然觉得,这个弟弟底这种亲善的笑容,是不妥的;和这个年轻人在一个房间里,他将难於安静。他很客气地点头,坐了下来。
「弟弟,你睡你的啊!要受凉的!」陈景惠笑着说。「不,不,不会!」蒋纯祖说,坐在床边,颤抖着;迅速地看了陈景惠一眼。
陈景惠笑着看了蒋纯祖很久,然後摇头。她不赞成蒋纯祖这样;她觉得蒋纯祖可怜。这种感情使她感到一种荣幸,她叹息。
「到了一个星期了吧--我忙的很。」蒋少祖说。「你应该睡下去。大姐回来要说话的。」他加上说,严肃地笑着。「不,没有关系。」蒋纯祖说。不知要说什麽,困窘地沉默,注视地面。
「你到汉口来,到处走走没有?怎麽没有到我那里来?」
蒋纯祖抬头,皱眉,看着他。「没有。」他回答,露出一种傲岸和一种闪避。
蒋少祖注意地看他,然後明了地笑了一笑。蒋少祖,看出来弟弟底苦闷和孤独,有了同情。蒋少祖看着地面,沉思着,想到自己在弟弟这样的年龄的时候的心境,想到那种凄凉、骄傲、和绝对的孤独。从这个年轻人底床上、桌上底凌乱的一切里,是显露出那种生死存亡的强烈的、混乱的斗争,这种斗争为一切漂流的年轻人所有,他们要毫无凭借地在这个世界上寻求道路。蒋少祖想到,这个弟弟是相当的猛烈,但在这个时代,是可以较容易地找到道路的。
蒋少祖决定向这个弟弟试探一下,看他究竟怎样。他注意到弟弟底桌上有一本他所编辑的刊物,并注意到,在弟弟底床头,堆着流行的政治的和文学的书籍。这些书籍,是他轻视的。
「你可以想到虚荣心是到了怎样的程度!」蒋少祖想。「或许是,这一切都是无聊的浪漫,做出来的!这些年轻人是除非遭遇到大的试验!--啊,能够吗?」他想。
蒋纯祖,已经镇定,并且沉到深远的沉思里去了。他在发烧,内心亢奋着。蒋少祖很久地凝视他底憔悴的面容,重新想到弟弟是强烈而孤独的。忽然蒋纯祖在沉思中叹息,并瞥了无聊地坐着的陈景惠一眼,试探自己会不会被她蛊惑。「我不晓得秀菊姐姐这麽快就结婚了!」他恍惚地说,差不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