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223)

财主的女儿们(223)

作者:路翎

这些声音招来了朱谷良和其他的人。朱谷良向窗内看了一看,然後环顾夥伴们。朱谷良,愿望自己底行动为全世界所见,愿望最高的光荣,在夥伴们底注视下取出了手枪。

蒋纯祖看见了手枪,听见了石华贵底异常的、痛切的叫声,痛苦地紧张起来。

石华贵是被他底疯狂的印象所淹没,心里有着大的悲哀,觉得自己正在销亡,已经销亡,在绝望的行动里发出那种奇异的叫声;石华贵觉得,他底一切是整个地倾覆,他是狰狞而悲恸地坐在这个倾倒了的建筑底破碎的瓦砾中了。他看见自己是坐在瓦砾中,如他所指望於他底生涯底最後的,含着绝望的、轻蔑的笑容,而全身浸着鲜血。於是他突然寂静,忘记了那个被压在他底膝下的女人,露出轻蔑的笑容来。朱谷良底冷酷的喊声使他寒战;他含着轻蔑的微笑抬头;看见那个对着他底胸膛的致命的武器,他底脸上便有了那种特殊的柔和的光辉;他痴痴地站了起来。

那个女人迅速地爬起来了,恐怖地向窗口看了一眼,逃到木橱後面去了。

在寂静中,石华贵含着悲凉和轻蔑凝视朱谷良,垂手站着不动。在他底仇敌面前,石华贵是意外地如此柔和而安静,他觉得朱谷良是不理解人生,不明白他,石华贵,不懂得飘泊者底辛辣的悲凉和凄伤的;他觉得,朱谷良是没有权利向他底热辣而悲凉的胸膛开枪的。他觉得他已为这个世界牺牲了一切,现在站在这里,他是无愧、悲壮、纯洁。在那种遭受了不平而立意悲伤地忍受的小孩们所有的冲动中,石华贵流泪。

泪水流在兵士底肮脏的脸上和胸上,静静地滚在地上,石华贵含泪看着朱谷良。这种眼泪不是恐惧、失望、或悔恨,这种眼泪是抱负着悲伤的爱情的爱人们所有的。蒋纯祖整个地被感动了。

因为石华贵底眼泪,朱谷良露出傲岸的神情来。他确认这个人是在绝望中悲悔;他底神情表示,对这种悲悔,他是明白的,他是不会被眼泪打动的。对这种无价值的、作恶的人,他是绝不宽恕;正是石华贵底眼泪才能使他完全显露他底坚决的精神。他希望大家都惊服於这种精神,而崇敬他底行为。他底为正义而复仇的时间是来到了。这是一个高贵的动机,这个动机要造成一个高尚的英雄;朱谷良,想到那个上吊的女儿,冷酷地看着石华贵。

「你还有什麽话说?」朱谷良问。

蒋纯祖惊动,看了朱谷良,又看了奇异地微笑着的石华贵。蒋纯祖突然觉得,在这个场面里,他是最重要的人,於是被光荣的意识惊动。蒋纯祖,在年轻人底那种热情里,伸手拦住了朱谷良,并且迅速地插进身体去,用自己底胸膛挡住手枪。

这个动作给了他以无比的感动,他在说话之先啜泣了起来。他举着手,看着朱谷良底愠怒的面容,小孩般啜泣着。他有一种需要;他,蒋纯祖,爱一切的人,决心为一切的人而死。

「朱谷良--不要这样!」

朱谷良愤怒地看着他,同时退了一步,以便监视石华贵。「我是你们底朋友--我是兄弟!我爱你们,相信我!」蒋纯祖哭着大声说。

朱谷良,被这种热情所烦扰,严肃地看着他。蒋纯祖沉默,突然感到空虚,凝望着院落:雪尘在冷风中打旋。蒋纯祖举着手,无故地战栗起来,又看着朱谷良。朱谷良是在冷冷地微笑着。蒋纯祖觉得他丑陋、可怕。

那种紧张的空气已被解销,朱谷良决定为了尊敬、并教训蒋纯祖的缘故,暂时饶恕石华贵。朱谷良看了站在窗後的石华贵一眼,放下手枪,转身走出院落。

朱谷良在冷风中寂寞地走到石华贵们先前所经过的那个谷场边上,站在那些足印中间,凝视着坡下的冻结的小河。不知为什麽,朱谷良在寂寞的寒风中流泪。

「是的,是的,我曾经爱过别人,曾经有过那种热情,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是的,我很颓唐了!我真的颓唐了!从此我不愿再做什麽了!是的,从此!又能有些什麽?又能得到些什麽?我这个人,曾经被谁理解过!啊,只要有一个女子能够爱我,能够爱我,我们就在大雪上,飞走吧!就是这样!就像这一片旷野,冷的、空虚的、那些树是荒凉的!那些坟墓!那麽让他们年轻人在我们底坟墓中间去找寻吧!而且永远--」朱谷良想,凝视着积雪的、阴暗的、荒凉的旷野;想像自己是在荒凉中永远永远地孤独地走下去,为了寻求安息。

丘根固和那两个年轻人,因为惧怕石华贵因他们底冷淡而向他们报复的缘故,在朱谷良之後悄悄地离开了院落。蒋纯祖痴痴地站在窗前。一只麻雀在积雪的院落中停下,於是另一只停下,第一只飞走的时候,第二只便悲惨地叫了两声,迅速地跟着飞走。牠们飞到屋檐上,又这样地追逐着飞了下来,发出那种啼叫,这种啼叫只有牠们自己才懂得,显然牠们是在空前的艰苦中相爱。蒋纯祖出神地看着牠们。石华贵从窗户跳下,麻雀们飞开,蒋纯祖带着矜持的面容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