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根固浮上一个愁苦的、了解的笑容,看着他。「不是还有--」刘继成怀疑地说,目夹着他底红肿的、发炎的眼睛。
「有,有什麽?」石华贵威胁地问。
年轻的、生病的兵士沉默,在裤子上擦手,生怯地看着石华贵。
「我说有姓朱的他们一路呀!」他抱歉地笑,说。
「姓朱的!」石华贵盼顾,「混帐东西!你不服气!」「我总没有说错呀!--我总有说话的权利呀!」刘继成迷乱地笑着,说。
石华贵,明显地感到他底权力已经丧失,在那种唯有丧失了权力的英雄们才能知道的锐利的痛苦中战栗起来,笑了一个迷惑的笑容。他垂下手,喘息着,他底眼睛可怕地发光。於是他大步走向这个年轻的、烂眼睛的、病弱的兵,举起拳头来。
刘继成迷乱地、抱歉地笑着,闪了一步。苍白而发肿的张述清跟着走了一步;他是对刘继成有一种本能的、兄弟的忠心,希望他底年轻的夥伴知道,石华贵要打的,是他们两个人。
那个丘根固,那个家长,是落到困难的处境里去了。在他底惯於冷静的、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苦闷的笑容。他确定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决定不干涉,但是当刘继成被石华贵击倒到雪里去,而疑问地、惶惑地笑着看着他的时候,他感到良心上的不安。
石华贵喘息着,站住不动,在冷风和雪尘中威胁地看着他。於是,感到路途底渺茫,他感到寒心。而一种热情在他心里发生,使他忘记了那两个无力的年轻人,而谄媚他面前的这个野蛮的英雄。
「怎样?」石华贵说。
丘根固,在那种不安里,谄媚地、卑屈地笑了。「老兄,饶了他吧。」他说,因自己未遭殃而感到欢喜。「我石华贵做事爽快!你们告诉姓朱的,我骂他混蛋!」「当然!当然!」
石华贵冷笑,转身看那两个以兄弟底情谊站在一起的年轻人,然後豪迈地掠头发,大步走出谷场。
那两个年轻人并排站着,看着丘根固。在这种态度里,是有着对自己底友情的信心,和对丘根固的无言的轻蔑。两个无力的、糊涂的、简单的青年,是站在雪中,凭着他们底友谊,来试验他们底锋芒了。那两对眼睛,是那样的一致,好像在这个瞬间,任何力量都不能毁坏他们底缔结。「老弟,你们让他一点吧。」丘根固,因为感到年轻的人们底敌意,庄严起来,有些傲慢地说。
「你算什麽东西!」张述清说,冷笑了一声,於是拖着他底朋友底手臂走出谷场。
丘根固猛然脸红,战栗,眼里有泪水。这个痛苦是这样的强烈,以致於他沮丧下来,想到再无希望,埋怨自己为何不死去。但随即他愤怒,诅咒这两个年轻人,迅速地走出谷场。对任何人类关系的不郑重,都会招致这种痛苦;丘根固是一向以为这些人不在他底生活之内,而旷野里的逃亡不属於他底真实的生活的,现在完全地在这个生活里沉沦了。於是,带着他底繁重的考虑,他经历痛苦、羞辱、和失望,在对石华贵的畏惧和对这两个年轻人的痛恨之间作着惨痛的挣扎。--
石华贵走出谷场,感到失望,觉得周围空虚,在一家门廊里站住,恍惚地沉思起来。终於他决定独自一个人行走,他恍惚地走进门廊,走过破朽的房屋和沉寂的院落。在预备回转时,他听见左边房里有响动声。他走了过去,希望得到一点食物。
他敲门。发见门被抵住,他愤怒起来了。他用石块击破窗户,爬进窗户。他跳到地板上,听见了一个女人底恐怖的叫声,站住了。在此刻,准备单独地去作孤注一掷的石华贵是完全地粗野,完全地自弃了。他站住,兴奋地颤栗,想到自己是孤独的漂泊者,即将灭亡,感到一阵甜美的情动。他走到橱後去,发见了那个肥胖的、战栗着的女人。
石华贵手抄在裤袋里,在他底甜美的情动里,抚慰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认识这个女人。
「不要怕,」他说。
那个女人突然走了出来,站住,严厉地看着他。「不要怕,啊!」兵士甜蜜地说,笑着。
「你!你,滚出去!」
「啊!」
「--我是守寡的呀!我是苦命的呀!」女人突然跳脚,叫起来,举手蒙住了脸。
石华贵底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然後他取出他底没有子弹的手枪来,猛力地扑了过去。这个毁灭了一切、没有情爱、没有朋友的人向他底深渊冲了过去了。
那个女人是被吓昏了,倒在地上。倒是觉得她周围的她所亲密的一切都从此离弃她了,昏倒在地上。石华贵,在燃烧般的痛苦和甜蜜里,有了各种疯狂的印象,痛切地叫出声音来。那个女人惊觉,尖利地叫了出来,同时捶打他。於是这个漂泊的醉汉笑出了狂妄的、轻蔑的声音。